山璺

0.
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万物既渺小又宏大，细看之下，人与浩瀚宇宙之间的差别，只在于你的视角。
他在梦里看到的星尘，那么璀璨与渺小，像银粉一样簌簌滑落天际。
小小的宇宙是封闭而安静的所在，但是他从不孤单，他有同伴。
他侧头看着身边的人，身边的人也侧头看着他，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
那一瞬间，他觉得很幸福，想叫他的名字。
“师哥/小庄。”
1.
“——盖先生，您醒了么？”
纱帘遮住大部分日光，柔和的光线落在男人肩头，他躺在一张太妃椅上，身上盖着薄毯，正从深度睡眠中醒来。
他微微一动，睁开双眼。这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尽管只是平静地卧着，已经足够成为风景。
“盖先生。”医生坐在他身边，“头可还痛？”
男人的意识并不清醒，昏昏沉沉地，因而没有作答，只是半闭着眼睛。
“您再休息一会儿。”医生见状说道，转身在病历簿上写了些什么，又转过来，神色犹豫，“您是盖先生吧？”
男人依旧盖着毯子，低声道，“是的。”
尽管穿着形容严峻的深色套装，但是他声线极其温和。医生微微放下心来，将手掌安慰性地抚上对方额头，如果对面是卫庄，他并不敢这么做。
盖聂疲惫地闭着眼睛，他睡了两个小时，却比不睡还要累，四肢疲倦而麻木，嗓音嘶哑，眼神却露出些微揶揄，“又失败了？”
“是的。”医生回答得很干脆，“最先进的技术依然无法将您二人抽离开，我很遗憾。”
“不是你的错。”男人闭着眼低声说，“这原本不是一个错。”
这原本是一次事故，在他极其年幼，被虐待、被撕打的时候，脑海中訇然一声巨响，眼前发白，忽如天地在那一瞬间裂开，耀眼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天使降临在他的身上。
真的是天使。
男人抬起一条胳膊，凝视昏暗光线中依旧清晰可见的疤痕，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其实……我不能确定是小庄寄身于我，还是我寄身于小庄。”他说，“不过差别不大。”
无论是谁，那些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岁月里，他们只拥有彼此。
“是，年幼的孩子受到强烈的刺激，意识混乱下记忆也会混淆不清。”医生回答道，“不过你们的相处十分稳定，人格转换自如，确实罕见。”
男人勾了勾唇角，又静了一会儿，觉得身体里的力气恢复了一些，撑起身来。
医生见状按铃呼唤护士进来，对方端来了一杯温热的柠檬水，交到男人手里，见他正欲离开检查台，连忙蹲下身替他系上靴子。
男人被外人碰到，微微蹙眉，但没有挣扎，依旧保持着饮用柠檬水的姿势。
“情况很稳定，希望您能保持每个月的例行检查。”医生写完手里的病历，转过身来，看到男人的表情，扬起眉毛，“骗人可不好，卫庄先生。”
“切。”把戏被揭穿，男人脸上的表情顿时生动起来，“眼睛倒毒。”
“盖聂比你谦和些。”医生安然道，“我以为卫庄先生不喜欢医院，所以每次来的都是另一位。”
“我的确不喜欢。”卫庄道，“躺在这里，接受你的催眠，让自己被一个愚蠢的医生控制，这样的事只有师哥能干得出来。”
“可只有愚蠢的医生能保护你们。”对方悠然答道，“如果我没有每个月都向心理机构证明你们的无害，你和你的好师哥可能此刻都被困在严密监管的病房里，每天被科学家们当作小白鼠折磨得死去活来。”
“留着这些废话吓唬他吧。”卫庄起身下床，把玻璃杯交还给护士，离开了这里。
“小庄，你很没礼貌。”在等电梯的时候，盖聂在他心底蹙着眉说。
“你是在纵容那个蠢医生，你明知道他贼心不死想研究出把我们分开的方法，却还是每个月乖乖地送上门来。”
“正是因为他存着私心想单独研究，所以才会故意在体检报告上降低我们的危险系数。”盖聂回答他，“小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在某官方医疗机构的认知里，盖聂尚且属于有“朦胧的”第二人格的群体，只要有心理医生稍加引导就可以毫无察觉地度过一生。
如果被发现他与卫庄可以如此自如平静地相互沟通，并任意切换，恐怕要震惊学术界。
“更何况，没有人能够分开我们。”盖聂的声音很稳。
2.
他在车上又做了一个梦，梦里依旧是比周边人都更加年幼弱小的孩子，独身在孤儿院，被抢走食物，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盖聂和卫庄怀抱着彼此，在暗无天日的年月里共生。
卫庄会把欺负自己的孩子推到地上，夺回属于自己的餐饭与衣物，他的眼神里生长着与年龄不符的狠戾，而盖聂垂着眼睛忍受污蔑与打骂，他不卑不亢，毫不动摇。
晚上他会解开衣物，斑驳不清的镜子里映出瘢痕累累的身体，卫庄伸出手去抚摸尚未愈合的伤口，盖聂皱眉打了个哆嗦，卫庄便会笑他，“师哥恁地怕疼。”
“小庄，伤口会感染的。”盖聂轻声道，拿着酒精棉球，一狠心摁在皮开肉绽的伤损处。
两个人同时弯下身子，咬着牙忍受。
梦境中的疼并不真切，只是微微钝痛的来自遥远回忆中的感觉。
“先生说梦话了。”司机忽然笑道，男人乍然从梦中醒来，额头一片冷汗。
“抱歉。”他支起身子，没有看司机，只是欠声回答道。
车窗外是明晃晃的马路，喧嚣的、沛然生机的世界。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死在阴沟里，可是奇异的恩典将天使赐予他，同他一起分担苦难与重压，他们都好好地活了下来。
盖聂抬手从自己的额角拭掉薄汗，低声感慨道，“真热啊。”
属于人世间的热，与冰冷阴湿的回忆判若隔世。
“立秋之后，天气依然这么热，先生倒好睡。”司机调侃道，“听过不少客人说梦话，梦话里说双簧的倒是头一个。”
双簧？盖聂一惊，下意识心底叫了一声“小庄”。
“你听错了。”卫庄冷哼一声，抱起手臂不再理会爱聊天的司机。
3.
在外人眼里，他是一个令人迷惑的男人。
他在女人面前一会儿谦逊体贴，一会儿又冷漠无情，忽冷乍热，琢磨不透，反而更增加魅力，令一众女性爱恨两难，欲罢不能，献祭一般前赴后继，却通通被关在门外。
不过在孩子眼里，他这种一时宠溺一时又冷嘲热讽的作风委实令人发指。
荆天明叼着棒棒糖打走廊经过，一扭头看到电梯门开了，一双修长的腿迈了出来，本能地寒毛乍立，嗷呜一声撒腿跑回家。
末了又顶开门缝偷偷瞄了两眼，他还是怀念那个男人带着一脸温柔笑意抚摸自己额顶的样子。
“诶诶诶，站住！”正暗中观察着，虚掩的门又被荆轲猛地推开，天明躲到一旁，看着自己老爹咋呼着跳到对方门前，虚晃那男人一招，“交出阿聂不杀！”
一招被对方放倒在地。
天明嘘了一声，回房做作业去。
荆轲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卫庄冷冷看他一眼，知道他是装痛，不顾心底盖聂柔声呵责，开门回房。
师哥只有荆轲一个朋友，又相当喜欢天明，因此在置业时选择与友为邻，他并没有反对。
虽然这个“友”确实很烦人。
他没有关门，径直走到流理台前煮咖啡。荆轲会意，哼哼唧唧地爬进来，躺在软软的沙发上不动了。
“你只有五分钟的时间。”卫庄说，而后盖聂侧过头来。
“怎么了？”盖聂声音清亮，看了荆轲一眼，又埋头继续卫庄未完成的动作。
“不是什么大事。”荆轲抱着一个软垫看他，“徐夫子打电话来说你……你们订做的东西妥了，叫你有空去拿。”
盖聂下意识看向茶几上的月历，日子正好是被卫庄标红的那一天，眼底露出笑意，“日子倒是碰得巧。”
“不是巧，是你男人威胁过他，紧赶慢赶着今晨刚做出来。”荆轲两眼看着天花板，“你们今天去么？”
盖聂没来得及说话，卫庄在他心底咆哮荆轲口没遮拦什么都叫师哥知道了，却因为“你男人”这个定位心满意足，连带着盖聂心底都没来由地浮生出喜悦。
荆轲瞥眼看着盖聂低头乐，也不知道是谁在笑。
“嗯，今天去拿。”好一会儿男人才收住笑意，定声回答道，伸手去取橱柜里的咖啡豆。
说时迟那时快，荆轲睁大眼睛，眼看着盖聂原本撑在桌面上的左手骤然抬起，“啪”地一声将右手选定的罐子打掉，选了另一品种的咖啡豆拿起。
“师兄弟打架了。”他在沙发上笑得打滚儿。
“师哥品味真差。”卫庄不满道，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开始磨豆子。
“阿聂脾气太好了。”荆某人啧啧道，“任师弟捏扁搓圆。”
“他喜欢听我的。”卫庄得意道，说着冷冷扫了荆轲一眼，“回家带孩子去。”
荆轲怨声载道。
4.
徐夫子是个做珠宝首饰的工匠，手艺精湛，又因是炼兵甲的世家子弟，骨子里带着铁血，其作品别有一派风格，和界中那些个小巧精致截然不同，固而极受追捧。
赶上七夕日子，店里订单徒增，他熬完最难做最苛刻的一单，已经是心力憔悴。
可惜他的客人并没有十分受感动。
徐夫子将一只小小的铁盒双手交与卫庄，正欲看看人客的反馈，却不想卫庄的动作忽然凝滞住，修长手指本想打开盒盖看一看，却又摁在了盒子上，将铁盒严严实实地扣住。
“还不到时候。”一个很低的声音说道。
卫庄“切”了一声。
徐夫子：“？？？”
他面前冷酷的男人抬起头来，将铁盒谨慎地收在贴近心口的口袋里，目光很平静地注视他，“东西我收下了，我很满意。”
“可是你还没有看过啊——”
“——把尾款结清吧。”男人不由分说，断然道。
店员递上账单，男人从接过钢笔，在纸面上先签了个“盖”字，蓦地又是一顿，将之划掉，龙飞凤舞地写下“卫庄”两个大字。
“我以为订购那东西的客人是盖先生。”
“没有差别。”卫庄傲然道。
徐老头被绕得云里雾里，心知荆轲介绍来的客人必然不简单，却未曾想到如此难以捉摸。
男人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看着他点点头，又温言道，“多谢您了。”
逆着光，那副英俊冷淡的面孔忽如春风回暖，令人赏心悦目。
徐夫子就此错乱。
5.
“师哥真幼稚，你我二人同心同体，难道我不看就不知道你买了什么物什？”卫庄走出店铺，来到熙熙攘攘的人街，来到露天环境，下意识掏兜拿出烟与打火机。
“小庄，吸烟伤身。”盖聂阻止他。
卫庄本不愿听从，但转念想到自己如此，一向讨厌烟焦气的师哥岂非也要跟着吸二手烟，只好将已经点燃的香烟摁灭，丢进垃圾桶。
今天是节日，他不愿他不开心。
二人就这么站在街上看人，临近傍晚，华灯初上，人潮涌动，满地都是被挤掉和枯萎的玫瑰花瓣，街边更有人捧着花束叫卖，虽然并不惬意，但喧嚣气息扑面的街市画面，让人感到十足的真实。
“人真多……”
“如果你不是非要研读航天，我们就不会在兰斯那破地方浪费足足两年。”卫庄抱怨道，“现在闻到鹅肝与洋葱汤都想吐。”
“小时候却是小庄最喜欢仰视星空，时常彻夜不睡，坐在屋顶看星星。”盖聂低声道，谁知他长大后偏偏喜欢上法律。
此刻的卫庄已是挂牌律师，秉承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原则，经常在法庭上把对手杀得溃不成军。
“我爬上屋顶坐着是因为……”卫庄话说到一半打住，心口在方才忽然抽搐一下，他知道那是盖聂。
他们所长大的福利院是一间残破的小平房，夜里十几个孩子平肩挤在一张大通铺上睡觉，卫生条件不佳，恶臭扑鼻，盖聂一向很难入睡，更难防夜间有忽然伸手过来狠狠拧他一把的顽童，久而久之，养成警觉的习惯，风吹草动便会惊醒。
卫庄沉默了一下，用左手握住右手，站了良久。
他们低声交谈，好在戴着显眼的蓝牙耳机，路人只以为是在与谁通话，不以为意。
6.
侍者铺好桌子，摆上金色的餐具，有些诧异地打量了一下站在窗边的男人。
最适合出双入对的节日，最昂贵的全景餐厅……这个男人早早订下一整层楼，却没有提出任何要求，甚至没有布置常规的烛光与乐队，没有花束，只要了少量的食物和一瓶红酒。他着装并不算隆重，只身前来，连个女伴都没有。
“我喜欢安静。”男人在预定的时候这样说。
男侍从不多话，只是眼前的景象太过奇怪，忍不住佯作恭敬地问了一句，“先生一个人用餐么？”
卫庄听他出言打扰，正欲发作，却被盖聂按下。
“心里有人胜过身边莺莺燕燕，你说是不是？”盖聂展颜道。
卫庄微微一笑。
男侍愣一愣，恭声称是，退下了。
“师哥的嘴巴吃了蜜么？”卫庄坐在餐桌边，伸出手指抹一抹唇，眼神忽然变得深沉，“只可惜，我从来不能吻你。”
他们在一起看过最好的晨露与夕阳，分享一切珍贵的时刻，但却连一个吻或拥抱都没有。
“如果能用我的全部生命换取一次亲吻你的机会，我会这么做的。”卫庄说道，“只是我不能。”
他的生命就是盖聂的生命。
“我选了全市最昂贵的地段与你共度，此刻却羡慕起那些跻身在廉价酒店里享受生命的男男女女。”卫庄道，“如果能触摸到，一定很幸福。”
他的声音里有难以察觉的悲凉味道，盖聂心头一凛，他们是两个独立的人格，彼此可以保留有限的秘密，卫庄的话语里流露出他从来仔细掩盖不让自己知道的情绪。
他忽然想起来很多次他们在床上，用同一双手与同一具身体品味极乐，事后卫庄总是分外安静，他曾经以为小庄只是累了。
师弟忍受着永生无以消解的悲哀，却竭力不让自己发觉。他们之间隐埋秘密要比寻常情侣艰难很多，念及至此，盖聂心里生疼。
“他们的欢乐是一时的。”盖聂沉默了一些时候才说道，“他们中不乏有天长地久者，但更多的人，会在漫长的时间中对生活妥协、被现实击溃，甚至移情别恋……而我们不会。
“小庄，从开始到结束，我们都会一直在一起。”
他的声音平稳，低沉如同情话。
“师哥最会说教。”卫庄顿了半晌，才扬眉回敬道。
盖聂沉静着，通过玻璃的镜面凝视卫庄。
寂静的玻璃大厅里空无一人，所有的侍者都已听吩咐退散干净，灯光调到最昏暗，比起室内，环景落地窗外的城市灯火更加璀璨。
男人心里暖得发热，不耐再看下去，回身走到桌边。
“这一定是爱情小说里最俗套的情节。”盖聂难得取笑他，随手点燃餐桌上唯一的蜡烛，照亮了餐台上“I LOVE YOU”字样的琐碎摆件。
烛光映在盖聂的眼眸里，他在那一瞬间忽然沉默了。
“彼此彼此。”卫庄嘲道，“师哥订做的那件俗套东西，现在可以拿出来了么？”
盖聂默许。
卫庄拿出铁盒，终于顺利打开，果不其然，盒子里装着一枚指环。
“我给你戴。”不等盖聂说话，他便抢先道。
铂金落在手指上的触感是冰凉的，指环的样式很低调，一颗钻都没有，不闪烁反而让人觉得十分安心。
它比寻常的指环要宽许多，近看是两柄相生的古剑，以巧妙手法联结在一起，远观则像两只被拢在一起的戒子，和谐而悦目。
盖聂感受到卫庄抬起了左手，将双唇贴在了被套住的无名指上，同体经年，他忽然觉得脸上发烫，指尖酥麻。
“师哥，我很喜欢。”卫庄宛如耳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