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璺

13.（终章）

至此，盖聂也忍不住吐了。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面前的蛊王开始蚕食蛊母残缺的身体，它离体太久，缺少血的供养，饥肠辘辘，卫庄重新将鞭子收进袖里，试探性地抬剑将它戳了一戳，谁知那虫竟避也不避，只顾着用螯牙咬着肉，一鼓一鼓的。

方才还怀着恨意企图报复的人，已经变作一具无头尸。太过突然的变化连下手的卫庄都无以接受，拿着剑怔怔看着那具不堪入目的尸体。盖聂挣扎着说了一个“谢”字，他没有理会。

盖聂整整一天没吃过一口东西，吐无可吐，甚是痛苦，卫庄一手给他拍背，另一手提剑削去，重伤之下单手握剑的力道不足，被抢上前来的老妇一招打落。盖聂抬手护住师弟，将突袭的老妇逼退五步。

远处南宫敷似乎断绝了希望，颓然倒地，被伤中的罩门汩汩流红。老妇的身手也远不如先前敏捷。所有人都尽强弩之末。

越到最后，越是大意不得。卫庄与盖聂经验老道，不必眼神交流，盖聂向前一步挡在卫庄身前，卫庄又从袖中拿出自己的鞭子，这件在鬼谷只被他当做玩具的长鞭而今屡屡充当武器。

“看在你二人帮我了结了心头大患的情面上，”老妇的一双红绣鞋轻轻巧巧踩在蛊母的身体上，鞋子的主人笑吟吟道，“我不会让你们太疼。”

卫聂二人顿时回想起她对亲姊手段之残忍，心下警觉，爆出剑气。

月夜之下，盖聂持剑掠阵，卫庄与老妇再度交手。

鬼谷纵横剑术，都有各自的路数。卫庄脚下踏着鬼谷子教过的横剑步法，尽管多处受伤，却依旧同敌人缠斗得正兴，老妇纵然身手敏捷，失了先机，也很难再碰到他。

蛊女为报复亲姊，不惜供出自身精血为她延命，因此不过三十岁的年纪，已是鸡皮鹤发之态，体力虽不至于差得恁远，却也比不上卫庄年少气壮，从老宅一路斗到这里，加上一路与盖聂、南宫、蛊母三人交手，或多或少吃过亏，此刻已是气喘吁吁，顾不上再出言挑衅，一双老眼死死咬着卫庄的鞭势，聚精会神。

卫庄长鞭扫及之处，虫尸纷杂，宛如落叶。

落叶纷纷，就像上一个鬼谷的秋天，那是他在鬼谷的第一个秋天。他对着木桩练习，小盖聂抱着剑在一边看。小盖聂给他做的木桩是一个很精致的人形，高矮胖瘦与寻常成年男性一致，身上细细地描着经络。

“师哥这么喜欢做匠工，还不如去投了墨门，拜鲁班后人为师。”小卫庄第一次看到木头人时，曾经这样出口调侃。师父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师哥也没有回答。

后来他才知道，盖聂能够雕刻等高的木人，正说明他对人体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经脉的把握，都是可怕的准确。

面对他的冷嘲热讽，盖聂几乎从不接招，永远是抱剑在旁静静看视的白衣师哥。就像现在一样。

卫庄一鞭使尽，飞步后移，眼角处永远有师哥白色的衣角。他似乎知道卫庄不愿自己插手，想独自将老妇人打败，便一直安静地站立着，警惕地守着四方异动。

“你一直看着我，是想偷师么？”一年前，鬼谷落叶纷纷，小卫庄使完一套剑法，挑眉看向身边静静打坐的少年。

“师父教授给小庄的横剑心法，是剑法的精要。没有心法，剑招本身只是个空架子。”小盖聂平静道，不屑于直接回答小卫庄的问题，只是科普。

“哦？”小卫庄冷笑一声，催动心法，横剑向盖聂攻去，“师哥，看招！”

看招！

横剑的剑势，将长鞭扯成一条直线，却不似铁剑般僵直，而是刚中含着一股子韧劲，一招将老妇人打得满口喷血。

卫庄愣住，鞭与剑不同，他使鞭的时候，往往除了师父所授之外，还要加上了自己摸索出的鞭法。可方才一走神想到往事，竟不知不觉地将一招纯粹的横剑剑招使了出来。他的霸道内力顺着长鞭尽数打在了敌人的身上，手中尚存一股柔劲。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感受到“柔”。

“小庄，你进步了。”盖聂在一旁点头，“剑本是一片薄铁，以柔驭刚，则刚劲更纯。若是强用霸道，缺乏统帅的力则会无差别地分散出去，甚至反噬剑和剑客本身。”

卫庄低头体悟着自己手中的触感，不语。

盖聂将自己手中的剑抛给他，“看来以后你再也不会弄断家里的木剑了。”

卫庄下意识地接过他的佩剑，剑柄握在手中，与鞭子更加不同，他挥动手臂使出用惯的一招，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身体与剑身之间回荡不绝。

昔日剑神杨不违仅凭手中一根嫩条连胜十二高手，一时名动江湖。小庄，你手中的木剑是你的武器，而非禁锢你的笼子。他忽然想起了出门前鬼谷子的话。

卫庄抬手，横剑剑气冲天，宛若一条矫龙般冲出。

盖聂将自己的佩剑给了卫庄，却不想南宫敷正在等着他手无寸铁的这一瞬间。几乎就在他凝神观察卫庄剑术进化的一瞬间，死气沉沉的南宫敷忽然动了，杀气从背后刺入，盖聂措手不及，只能避开重要内脏，生生受了他一箭。

南宫敷几乎带着全部的恨意，徒手将箭镞狠狠地刺入少年的身体。

一夜之间，他从一无所有，便得更加一无所有。本该为教义献身的妻子死而复生，又惨死在祭台之上，突变另他错乱与迷惘，然而他永远记着，鬼谷派欠自己一条腿。

“去死吧！”南宫敷野兽般嘶叫。

“师哥！”卫庄察觉到情况的时候已经晚了，老妇缓过一口气来，再次纠缠上来。盖聂说不出话，只能以眼神示意他无事，忍痛反手点了南宫敷的穴，人虫硬邦邦地倒在地上，双眼瞪出，竟是油尽灯枯之际受不住盖聂的最后一指，终于死了。

也许……鬼谷的前辈没有伤他，他便不至落入虫巢，也不至于落入蛊女姊妹手中，变成现在这幅样子，人不人，虫不虫。

几乎在同时，卫庄手中的长剑，裹挟着绵绵不绝的柔劲，削断了老妇人双手的手筋。

战场中一片寂静。师兄弟浑身浴血，微微喘息着站立，共同注视着残损的敌人。他们谁都不愿意杀一个没有回击之力的女人，尤其是在对方面前。

老妇掩着伤处，看着面前并肩的二人，眼神忽然灰败了下去。她转身，卫庄在那一瞬间动了动，被盖聂摆手止住。

他们最后看着老妇跪在了哼哼唧唧的蛊王面前，被蛊王一口咬住。

她为了一只虫子作恶多端，甚至不惜毁掉自己和自己的姐姐，最后也终于安然葬身虫腹。

蛊王似乎终于等到了想象中的美食，发出悦耳的欢叫声，从头至尾，它并不在意自己吃的是谁。

两个少年静静地看着巨大的虫子在老妇身上伏食，群虫都凝固住了，敬仰地注视着蛊王进餐。也许是因为今日受得刺激太多，卫聂二人此刻倒都习惯了，谁也没有惊慌。

“要等它吃干净么？”卫庄蹙了蹙眉，看向摇摇欲坠的盖聂。

盖聂没有回答，他柱剑站着，黑暗中有个声音代替他作了决定——

“——不必。为师这里有火折子，尽数烧了吧。”

……

盖聂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他最后被火光惊醒。

四处都是惊慌的人声，火舌哔剥舔舐的声音，泼水声，不明所以的哭声。

他动不了，凝神看了看四周，发现已经置身于一间小小的医馆，正躺在师父的腿边。鬼谷子怀里抱着昏迷的卫庄，医馆的主人似乎也加入了救火大队，鬼谷子正亲手替徒儿敷药。

盖聂失血过多，身上发冷。鬼谷子察觉到他醒了，附身将他往身边带了带，用自己的外袍裹紧。

“师父……”他动了动嘴唇。

鬼谷子拍拍他，“中毒了，别乱动。”

“师父怎么来了。”

鬼谷子似乎在笑，“两个徒儿下山买月饼久久不归，老夫等得烦了，自然要出来看看。”

除却拜师前被鬼谷子从死人堆里拉出来那回，这是盖聂最亲近师父的一次，他的脸贴在师父的腿边，有些倦了，安心地微微阖上眼。

“聂儿，为师听见你管师门叫‘家里’。”

盖聂怔住，师父的声音并不慈爱，他忽然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你这个孩子，还是心太软了。”鬼谷子叹息道，也许是因为他这回伤重，并没有像往日一般冷面责教，“手中的剑也能让给别人？”

“……他是师弟。”

鬼谷子轻轻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盖聂浑身僵住，被守护的安然感受不复存在，那一刻他只觉得身下躺的床板又冷又硬，浑身的伤口都在疼，最后因抛剑给卫庄而受了南宫暗算的那一处伤口，鬼谷子并未给药，依旧血淋淋地裹在衣里。

卫庄轻哼一声，醒转过来。

“师父。南宫敷是师哥杀的。”他悠悠开口，“记我零分好了。”

他的语调中全无半个时辰前看到师哥遇险时的那种惊慌，又恢复了云梦山中冷嘲热讽、对一切都冷冰冰只关心比斗输赢的卫庄。

一场恶战打了起来，却什么都没有变，他们依旧是生死对立的师兄弟，期满之后，必有一战。

盖聂提着一口气，颤巍巍从师父腿边撑起来。鬼谷子没有管他，看着他慢慢挪下地，卫庄也离开了医馆的床榻，站在一边。

“今日中秋，你们若还有力气，出去看看集市也好。”师父漠然道。

两个少年闻言走了出去。医馆外就是盖聂曾眼见的集市，不过此刻镇子中的人都忙于救火，只有依稀几个妇女依旧守在摊子前，匆匆收拾着物什准备撤离。

“师哥。你兜里有银子没有。”卫庄道，“买个月饼。”

盖聂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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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几句废话：

我没有想到，除却早年自己都不想再面对的《伤害》与《北涉》外，这一篇，竟是我第一篇（划掉）完结的，纯粹的卫聂同人文。

我也没有想到，原本只想应景写一个有关秋虫的小清新故事，却被自己一改再改，变成了现在的面目。我在评论里看到大家纷纷叫嚷着“恶心”，我自己也很受不了这样的设定（……），尤其是写到中后段之时，无法形容自己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更完全文，这可能是我写过最特别也最重口的一篇文了。

谢谢大家的陪伴，谢谢大家对卫聂的爱，也谢谢你们间接地通过卫聂，给我的爱。

十二月继续写写写，希望你们都在。

来自12.2的幡然醒转！！！等等等等一下！我还有完结文小牲灵小宇宙我的男友是只鬼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