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人

【政聂】某年某日,咸阳大雪

和荆天明在一起的时候,盖聂发现自己是一个很会哄孩子的人。

“大叔大叔,你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临睡前无聊的时候,小孩儿总会这样问他。

盖聂知道正确答案只有一个:“天明做的烤山鸡。”

每次他说出这个答案,小孩儿都会很开心,乖乖地裹着外套去睡觉。

但情况总是在不断地变化。

“大叔大叔,你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这一日,荆天明又如此问道,想了一想,歪着头补充道,“除了烤山鸡。”

于是这个问题难住了盖聂。

“让我想想……”他一边给篝火添柴一边道,心中却是一个主意都无。与他那生活精致注重享受的师弟相比,盖聂从来都不是一个重视口腹之欲的人,任何食物对他而言都仅仅只具有果腹的功效,只有无毒可食,他都能接受。

木柴在火焰中发出了哔剥声响,天明耐心地等着他的答案。

盖聂低首,恍惚间他忽然闻见了老秦酒和烤羊腿的香味儿。

-

“这西凤酒可是我祖父的宅子中私藏的,父亲从不让动,若不是说拿来与王上驱寒,只怕要一放百年了。”蒙恬吩咐赵高去拿干净的酒具来,自己蹲在火盆旁边烫酒。

咸阳的冬天极其寒冷,以往的秦王常有冬日移驾别苑的举措,惟嬴政心里挂着政务,竟不出咸阳,只命人将秦宫上下备上御寒事物,便如此过了。

这间小小内室也不例外,原是用于非正式场合下会见臣子与简单起居之处,此刻门户上被裹了严严实实的厚毡子,中央放着一张大炭炉。

秦人有窝冬习俗,虽然秦王勤政,四九严寒下依旧理事如故,秦国上下各处官衙也运作如常,到底还是比春秋两季略微松懈了一些。这一日君臣皆是装束松散,聚在隔着厚厚毛毡的暖屋里倒腾一只新宰的鲜羊。

盖聂站在一边看着嬴政磨刀,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蒙恬话说了一半,拿眼睛看了他一眼,调侃着笑道,“机会难得,盖先生可得尝尝。”说罢手里故意一抖,酒坛子一晃,一股子醺然香气四溢而出。

盖聂感知到危险,目光一凛,不自觉地转头又看向嬴政。

“你别灌他。”年仅二十三岁的秦王像往常一样端坐在案边,手里却没有拿着文书,而是在低着头一丝不苟地拆肉,刚磨好的刀刃在他手里运转自如,利落得宛如一个猎户,他眼睛都不抬便感受到了旁边求助的目光,旋即漠然开口道,“盖聂酒力不比你,灌醉了他,误了正事,我可治你的罪。”

“王上怪罪无妨。”蒙恬道,忽地想起了什么,忍着笑意道,“只要不叫我再扛着先生回宫去,旁的事情属下都领受得了。”

盖聂听到后半句,蓦地身形一僵。果然蒙恬不会轻易饶过他,一个月前惹出的事,到底还是要提出来重新说上一说。

“蒙府对盖卿而言,当真凶险。”秦王自然心领神会,也没有忍住,跟在蒙恬后面接了一句。

正巧赵高端着一套酒具方进得门来,听到君臣对话,嗤地一声笑出了声。这一笑似乎像火引子般点燃了室内,嬴政与蒙恬都不再敛着,放声笑了起来。

盖聂坐在秦王身边,强行运气不让脸上的红晕泛起。

……

一切还要从上个月说起,某夜嬴政有密书与国尉,偏生担任长史的王绾告假不在,便叫身边当值的盖聂去送一趟。

其实他完全可以叫宫里的行者或内侍去做这件事,但国尉府丞是老将蒙武,其长子蒙恬又与自己少年相交,关系甚为亲厚,虽说秦国法律森严,从不让臣子们私下结交,但盖聂平日里寡言少语,与秦国的一众老班底从不往来,到底也不好。

“若是老将军有话要与你说说,迟些回来也不妨。”

盖聂是个聪明人,听到嬴政如此说,更是明白上意了。

这一去,可不得了。

蒙武生性侠义,最喜少年英侠,知道盖聂未出师门前已经在江湖上享有盛名,积年来因着国家事多偏生不得亲近,这一下看蒙恬领着人回家拜见,简直是送上门来,连连挽留赐饭,命府中执事向秦王告假,只说“与盖先生商讨军务”。

商讨到半夜,如此一老一小竟能和睦,嬴政心里舒服了不少,再一想,竟忘了老将军豪迈好酒,心里大叫槽糕,急命赵高驾车去蒙府把人捞出来。

然而为时已晚。赵高未及准备车马,内侍来书房禀报,说蒙家的少将军携盖先生来见。

这个“携”字,大有意味。

……

“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绝对是我背过最重的事物。”蒙恬与嬴政虚抬一礼,一杯老酒下肚,意犹未尽地笑道。

盖聂自然以茶代酒,坐着对蒙恬躬一躬身,“那日劳烦将军。”

蒙恬见他郑重,连连摆手,“好说好说。”

蒙氏三代效军,蒙恬是世家子弟,性格温和好开玩笑,倒没什么恶意。

“赵高,天气寒冷,给盖先生烫杯兰陵酒便了。”嬴政把整只羊拆得干干净净,拍拍手一边示意内侍端上温水来伺候擦拭,一边与赵高道,“其余烈酒,不要放在他手边。”

赵高笑了一笑,“已经备下。”

盖聂在嬴政身边也有几年,知道秦王私下待人亲厚,倒从未见过他亲手操持酒饭。这一只整羊被他用柄小刀拆得像模像样,颇有些惊讶。

“王上拆羊骨之娴熟,倒与庖丁解牛可相媲美。”

“幼年在赵国,身边无人预备餐饭,这些事情是做熟的了。”嬴政与他道,笑容不变,“好在而今未忘。”

他神态坦然,盖聂倒有些歉意,抬眼看到坐在对面的蒙恬一边啜酒一边笑着摇摇头,示意无事。

赵高上酒,在屋子中央安置好铁架与炭火,将鲜红色的大块羊肉放了上去。

冬天的暖室里不甚通风,满屋都是隐隐约约的腥气,但三个年轻人都不甚在意,只围炉兴致勃勃地等着,不消片刻,一阵肉香飘了上来,嬴政叫了一声好,叫赵高端上。

“撒些盐巴便可食了。”秦王道,不知为何看上去极为高兴,“这是北地胡人的吃法,简单易行,风味绝佳。”

青年好荤食,见到王上如此说,纷纷下手,沉浸在粗犷厚重的香味中,一时间竟是无话。

炭火哔剥,冬岁蓦地温和了起来。羊肉与酒吃得人直冒热汗,三个人纷纷宽了大衣,也不再端坐,松散了双腿双手,扶枕靠着,倒像是某寻常人家的友人聚会。

嬴政和蒙恬都是好酒量,倒也不避讳盖聂,只一坛又一坛地干着。西陲苦寒,秦人都擅饮酒,嬴政虽是在赵地出生,却也不曾例外,一时喝得尽兴,抹去头冠与腰间玉佩,只着内袍斜倚在案边,一双眸子竟是越喝越亮,忽然论起了幼年在赵国与胡人相处的始末,略去了种种年少式微的苦处,只挑有意思的讲。

盖聂从未踏入北部蛮荒之境,听着他畅快的叙述,颇为神往。

“恨不能与王上一同领略林胡风光。”蒙恬也是如此,边饮边道,看了盖聂一眼,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盖先生却是哪里人?”

“自小师从鬼谷,无幸得知。”盖聂并不介意,简单地解释道,“家师带我回师门的时候,我刚到知事的年纪,只记得极幼年时似乎在一个村落里长大,然而是何国何地的村落,却不能探知了。”

“鬼谷先生也不曾告诉你么?”

“老师说,不必介怀身世过往,既生在天下,便是天下人。”

“好!”年轻的秦王蓦地一拍案,大声喝彩道,“鬼谷子好胸襟,竟有如此气度。”

“王生于赵地,我蒙氏祖上在齐,盖先生又是无国而广游之人。”蒙恬道,眼神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当真是天下人谋秦国,而秦国将谋天下。”

嬴政笑了起来,不语而拿起酒爵,一饮而尽。

“王上有如此志向,老师于千里之外云梦山中,当感欣慰。”盖聂也举酒安然笑道。

内侍上前来收走了空坛,换过铁网,重新将内室留给君臣三人。

酒香与肉香混合成一种奇特的味道,令人分外放松。

“话说回来,朝会之后,蒙武将军还与我道歉来着。”嬴政用一只手撑着头,歪在高枕上,忽然想到这事,笑了起来,“只说家教不严,不慎让你们两兄弟灌醉了盖卿,若是于国事有误,便要一己承担。”

“父亲好面子,不肯承认自己鲁莽。”蒙恬一边咬着羊腿肉一边道,“每回都推到我与蒙毅身上,不罕见了。”

“盖卿那日究竟喝了多少?”秦王笑着看向盖聂。

盖聂口中含着一块炙热羊肉,又烫又不便说话,只默默伸出手指。

“三坛?”嬴政挑起眉毛,“倒也不少了。”

蒙恬笑着拆穿:“三杯。”

“……什么?”嬴政怔了一下,下意识去看盖聂,见到对方递过来一个勉强承认的眼神,不禁再次失笑,“爱卿此等酒力,当真绝世了。”

他素来知道盖聂不喝酒,也从不强迫,却不想蒙武一试,竟是如此壮观的结果。

盖聂吞下羊肉,无奈笑道:“王上高看了盖某。”

“早听人说‘三杯倒’云云,想不到今日有幸得见。”

“无怪盖先生,家父向来喜好烈酒,对不擅饮酒之人而言,劲道自然过于刚猛。”蒙恬道,站起身来,对着跪坐在侧的赵高摆摆手,示意他不用服侍,自己上前凑到炉边,将烤得流油的肥羊肉与秦王和盖聂分了。

“赵高在一旁呆着作甚?”嬴政这才瞥见他,笑道,“今日不拘君臣之礼,蒙卿盖卿都放开了,你也一样。”

盖聂闻言往旁边让了一让,示意赵高坐过来靠近暖炉。

“先生不能再饮了。”宦官凑了过来,却没落座,对着盖聂语气温和,“兰陵酒力薄,但多饮也容易上头,在下命内官煮了酽茶,不如呈上来一碗,与先生解解?”

盖聂客气道:“未曾多饮,不必费心。”

“既有酽茶,便上来三碗,我与蒙卿也得解解酒意,方是正午,醉醺醺地不便午后理事。”嬴政看了盖聂一眼,与赵高说道,“你不必动,让宫侍去准备即可。”

赵高谢恩道,“还是臣自己动手妥当些。”随即奉命离席。

他一掀开帘子,室外一股寒风吹了进来,风里竟然缠着细细的白雪。

“又下雪了?”嬴政道,披衣起身,“一起去看看,散散酒气。”

蒙恬与盖聂都坐得久了,正欲起身活动,闻言便一齐站了起来,与秦王一同踱至室外。

四四方方的庭院里,白雪如绒,覆没了一切。

冰雪世界之中,别有一股寒彻沁人心脾,三个青年具是热血年纪,身边又伴着令人尊敬的同僚,被冷风一吹,不觉得寒冷,反而是心神激荡。

“瑞雪丰年。”

秦王率先一步踏入了厚厚的积雪中,迎风舒展筋骨。风吹起了大氅,让他看上去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

“蒙卿,盖卿。”他没有回头,低沉的声音在风与雪中显得格外冷峻。

“臣在。”两个青年不由精神一振,不约而同地应声道。

“来年必是个好年。”

年轻的王仰着头,看着天空,其声朗朗。

-

“……大叔?大叔?”

天明一只肥鸡吃完,见盖聂犹自怔忡,不由担心起来,“大叔怎么了?”

“无事。”男人抬起了头,笑着拿布巾替小孩儿擦了擦嘴边的油渍,不再多言,“天色晚了,睡吧。”

篝火昏沉,夜幕低垂。无尽的静谧笼罩了他,和他身边合眼欲睡的孩子。

盖聂并不伤怀过往,也从来不后悔自己做下的每一个决定。

只是他忽然想起来,咸阳今冬的大雪纷飞,已经与自己无缘了。

请一定要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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