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璺

讲故事的人

【政聂】他是龙-1

上古时期，父神徒手劈开一派混沌，创造天地，他的精气催生出世间生灵，飞禽、走兽、通灵的花木与人在广袤的山川湖泊之间各自安顿，后来父神羽化，天地间失去了平衡，矛盾迭起，战争不断，同时也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六界之中，人族不断克服困难，积年累月地壮大起来，甚至形成了一个个凌驾于其他种族之上的庞大族群：帝国，而明明最强大的神兽龙族却在世世代代的战事中渐次消磨、变得龙丁稀少。

盖聂，很碰巧就是这龙丁稀少的龙族中的一条龙。

在他活到三千岁的时候，已经不太能记得清自己是怎么出现在这世间的了，好像从有了神识那一日起，他就待在这个寂静的山谷里，他没去过山谷外的地方，也不感兴趣，偶尔飞到山谷的上空，盘旋几圈，再龙吟几嗓，好叫谷外的世界知道这里有一条龙，不来侵扰，其余的时间都盘在神木之上的龙穴里睡觉，因为除了睡，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睡久了龙也会变得迷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山谷里有了人，盖聂揉揉眼，睡眼惺忪地爬出龙穴看一看，发现这是一个小小的部落，看样子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已经扎下了根，还扎得很稳。

他探出头来低低地叫了一声，人族才意识到他们惊动了谁。不得不说，就算是龙，盖聂也算得上是一头很得上天眷顾的龙，他生得很好看，一身泛着银光的白色龙鳞，龙爪与尾部边沿却是金色，龙角修长尖挑，一双暗赤眸子，颜色比部落里酿制的美酒还有醇厚。不过没有对比，他也从来不晓得自己生得好看，只是静静地看着地下一团倾倒不已的人群，疑心这是人族惯用于打招呼的方式。

不过这个部落人虽少，却着实很有见识，见到了龙，并没有惊慌，而是很有编制地聚拢起来，冲他遥遥下拜。盖聂打了个哈欠，忽然想起来有一次，一只被风吹进谷里的花精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有一些部落是朝拜龙神的，他很幸运地碰见了这种部落。

盖聂抬了抬尾巴，为了表示友好，伸爪掰断了一颗看样子被他们砍了很久还没断的参天大树，把它分成一段一段，整齐地摆放在没人的平地上。

人族颤巍巍地递上来一大排刚刚打猎得到的野味，盖聂又匀着气，细细地喷了一回火，替他们烤熟了。

人族惊呆了。

他们决定留下来继续生活，为了表示对盖聂的尊敬，让出来日照最充足的一半山谷给他。盖聂觉得挺好，把自己的龙穴挪了一挪，继续睡，偶尔人族的妇女来到他这日照充足的一半山谷晾一晾衣服，他也容许了。

渐渐地，部落壮大起来，生活忽然变得忙碌，盖聂越来越频繁地攀上山谷，长长地龙吟，向四周宣告自己的领地，又在农作物最需要水的时候频频布雨，在农作物需要日照的时候吹散乌云，露出太阳。他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帮这群人，只是他比他们都强大，他就该罩着他们。

人族感激不已，照着盖聂的模样做了新的图腾，逢年过节总是送一些好吃的东西，还把各式丝绦挂在他的龙角上，用人族的审美装饰他。盖聂虽然对人族的审美不以为然，但是还是很高兴地浑身披挂着彩色丝绦，在云雾间游来游去。

他觉得人族并没有花精告诉他的那么凶恶，尽管后来他也意识到，人族的某些物什，对他而言还是很凶险的。

比如酒。

那一天又不知道是人族的什么节，部落的族长带着人抬了几十筐好酒，放在盖聂的洞口，盖聂醒来看到，就很天真地拍开喝了。

然后他睡了半年。

睡觉对于一条龙来说，也是一种修炼。盖聂这半年睡得很是沉酣，便也修炼得很精进，等他醒来，被自己修炼之精进吓坏了。

他居然修成了人形。

人形的盖聂不太会用自己的两条腿，颤巍巍扶着墙走出龙穴，这是第一次，他摸着洞壁觉得坚硬，踩着嶙峋石板觉得粗糙，他走到外面，阳光照在他身上，清风吹拂着他的发丝，他又体会到柔软。

部落里的人看到他，表情都很莫测。

盖聂不知道那是因为他没穿衣服。

他做龙的时候，就很好看强大，所以化得这个人形，也十分英俊健美。他通体白皙，因为原身时龙鳞是银色的缘故，白皙之中又隐隐闪烁着银光，衬着颀长优美的身形，一时惊为天人。

族人抬起头，往上看。

发丝微微发灰，长长的披散下来，更显得肤光胜雪，长眉英挺如剑锋，鼻骨修长，双眸依旧是令人沉醉的酒红色，明明如此锋锐的模样，唇色却是浅浅的樱红，奇异的娇嫩柔软，加之他第一次变成人，内心也很波澜迭起，扶着墙费了很大劲才走出龙穴，微微出汗喘息，眼神十分迷惑茫然，看起来十分的......诱人。

族中女子纷纷红了脸。族里的汉子觉得自己的媳妇和女儿被调戏了，偏偏调戏的人却很无辜，而且力量强大，无论如何也揍不得，只有用一张布将他裹了，带回日照不太好的那半边山谷。

期间，女人们就带盖聂回谁家安顿这件事，又争论了很久，几乎到了血战的地步，后来谁也争不过谁，一致决定把他送去族里寡居的老奶奶那里。

盖聂不太懂人族的语言，一直很懵懂地坐在一张步辇里任人抬着，不过他看得出，这些人依旧很喜欢他，这个结论让他十分开心。

他在族里住了一段时间，明白了做人要束发、穿衣服和鞋子，为了与他的美貌匹配，族人给他做的衣履都很精致，每天都有人争着抢着来替他梳洗，因为他们发现，那一头微卷长发的发芯居然是纯银的，每一天人们都很卖力的为他梳头，希望其中一根可以脱落下来，不过盖聂似乎从来没有脱发的困扰，他被人弄得很疼，想了很久才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便在每天晨起时主动掐断几根，以此感谢照顾自己的人族。

于是这个山谷里的人越来越富，并且全族致力于研究如何让盖聂的发丝变成纯金，以此更富。

他还学会了人的语言和文字，很喜欢看人族的书籍，这些东西在他们龙族都是没有的，龙族的故事很单调，曾经有一天误打误撞进了山谷的狐狸就给他讲过一个，说是曾经人族有一个人叫叶公，患了恋龙癖，正巧龙族有一条小母龙到了出嫁的年纪，又很向往人的生活，于是半夜爬出龙穴来与他幽一幽会，不想还未双双入港，叶公因喜悦过度，青筋爆裂而亡，小母龙伤心之下，嫁给了北海海底的一只鲲鱼，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狐狸说这个故事说明，龙跟人是不能结合的。盖聂不懂结合是怎么一回事儿，只是在族里那些个小娘子对自己投怀送抱之时，十分谨慎地用手将她们丢开。

又过了一些时日，待他完全习惯了人的生活，族中一个修养很好的老人代表全族年轻小伙子前来提议，建议他回到原先的那半边山谷去住着，因为他在族中住的这一年，全族娇俏小娘子都双眼滴溜溜地盯着他打转，欲求不得十分痛苦，也让欲求她们而不得的适龄男青年们十分痛苦。

盖聂并不想回去。他觉得人族的食物很好吃，床也很好睡，原先那个光秃秃的龙穴，他做龙的时候住一住觉得很惬意，可化作人以后，就显得不那么宜居了。

于是人族卖掉了很多银丝，替他在龙穴旁边打造了一个很漂亮的宫殿。

可是宫殿里面依旧很冷清寂寞。他在里面住得很舒服，却不开心，他很想念以前那个寡居的老奶奶，她的手是温暖干燥的，虽然年纪大了，为他侍发时手依旧很稳，她眼睛不大好，看不出他的头发是什么做的，因此也没有故意揪痛他。他在清晨走去另一边山谷，没等到老奶奶家，就被族人们客气地拦下了。

他们的眼神冷冰冰的，虽然依旧很尊敬他，可盖聂就是觉得不对劲了。

他想起那个说自己很喜欢龙的叶公，他觉得人族并没有搞懂他们自己究竟喜不喜欢龙。

他只有回到宫殿睡觉，醒来发现自己可以任凭意念变幻原身和人身了。他依旧很尽职的隔一段时间就盘上天飞一飞，叫一叫，按时布雨，每天清晨，拨断一两根头发，将发芯里的银丝抽出来送给人族。

可是他再也没有去过人族的那半边山谷。

人族也很尽职的为他制作好看的衣服和鞋子，给他准备熟的食物，只是他们不再邀请他去自己家里坐坐，也不在过节的时候把五颜六色的丝绦挂在他身上。

盖聂不大会自己束发，就用一条绸子将满头长发捆上一捆，对着铜镜照照，并没觉得怎么样，就闷头睡了。

黑蛟卫庄入侵的时候，盖聂还没睡醒。

龙本来是好战的，只是盖聂生性喜静，不爱大规模的打架，却也并非是不能打。他闻到空气中陌生的气息，从宫殿里步出，摇身一变，露出银白龙鳞，盘上山谷，直面黑蛟。

蛟是一种很威猛的动物，卫庄应该算是蛟中最威猛的几只之一，他龇出白森森的利齿，向盖聂低声咆哮。盖聂也龇出自己的龙牙，二龙对峙，未果，纷纷变作人形，腾云而立。

那只黑蛟变成了人，是个模样冷峻着黑色大氅的银发男子，他一开口，声音还是跟黑蛟时一半低沉阴狠，“这山谷灵气盛极，被你这一条蠢龙占着，未免太可惜了。”

盖聂怔了一怔，他不知道蠢是什么意思，也从来没人敢说他蠢，但是卫庄挑衅的气势他明白的，于是寻着在人族那里看的武侠小说中的话慢条斯理道，“你若不服，就来打过。”

卫庄冷笑道，“虽然你占着山谷，几百年修养了不少灵力，却不见得能打过我。”

于是二人开打，卫庄败了。

战败的卫庄道，“你不过是占着灵谷的优势，才略胜我一筹，这样吧，你我共同执掌这山谷三年，三年之后，一决雌雄，胜者拥有山谷。”

诚然卫庄是一条雄蛟，盖聂是一条雄龙，一决雌雄这件事儿不大合适，可盖聂还是欣然答应了，也没想到要去追究，卫庄打架前跟打架后说的话凑巧是反的。

他想着，蛟跟龙本来就是近亲，卫庄要住山谷，也没什么不可以，自己让一让就是了。

看到两条上古凶兽休战，山谷里的人族也很欣慰，很快在盖聂原有的宫殿基础上加大面积，建造了卫庄的住处。

然而盖聂却嗅出一点点异样。

人族对于卫庄的崇拜，要高过对他的。本来这也没什么不好，盖聂并不在乎这些，只是他很快就发现，不同于自己的灰发，卫庄那明晃晃的银发竟能提炼出青铜。青铜是铸造兵器的材料，人族已经在山谷里安居了快一百年，却对侵略与争夺充满渴望。卫庄很擅长蛊惑人心，他唆使人族更大量地铸造兵器，筹备战争。盖聂想从中阻拦，却已经晚了。

宁静的山谷里充斥着戾气。盖聂想他应该离开。

盖聂变作人形，找出一身看起来最朴素的白衣白鞋穿了，折了根龙穴之下神木上的树枝做木剑，就走了。

走了没三天，就发生了一件很要命的事。

他吃了蘑菇。

山谷中从来只长灵芝，不长蘑菇，因而盖聂不曾见过蘑菇，还以为它是一种想法独特的灵芝。

吃完他便靠着树根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变回了龙，他觉得头很痛，摸了摸脑袋，很要命的发现，他的龙角没了。

于是盖聂的头便更疼了。

龙角对于龙来说，是个很要紧的器官，没了龙角，他这些日子怕是都变不成人了，而且，修为至少减半。

他很有一些惶恐，担心自己的模样吓到树林里其他小动物，便窜上了树。

然后他又被一箭射了下来。

把盖聂射下来的这个人，是个很关键的人物。他的名字叫嬴政。

那一年嬴政只有八岁，是秦国的小皇子。

八岁的嬴政并不比同龄孩子要更有见识，不过更沉着冷静。他面对着被自己射下来摔成一坨的银白物体反应得很淡定。

反而是一旁随侍的臣子不大淡定了，呆了一呆之后齐齐给嬴政跪下，“真龙天子！真龙天子啊！”

其实单凭八岁嬴政的力气怎么可能射下盖聂。盖聂倒在地上，羽箭射穿了他的龙甲，狠狠地钉进嫩肉里去，盖聂很悲凉的发现，这个世界上龙的天敌还是蛮多的，比如之前的蘑菇，比如这根燮牛角做的箭镞。

他被激动不已的臣子拿玄铁捆了，当做小皇子的战利品运回秦国。

路途中他被灌了酒，躺在一个铁笼里昏昏欲睡，半醒半睡前似乎看到
那个坑了自己的小皇子嬴政站在关押自己的笼子前，很怜爱地拍了拍他那没了龙角的龙头，轻声说了一句，“对不住。”

这一关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对于一条龙来说，并不算很久。在被囚禁的盖聂看来，也只是比寻常的二十年要长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被燮牛角伤到的地方好得很慢，最终还是在漂亮的龙甲上留下一道疤痕。

玄铁是青铜时代开始以来，世界上最坚硬牢靠的铁，他知道自己挣不开，也就没再做无用功。

关押他的石牢在很深很深的地底，平时没有什么人，黑漆漆的。盖聂不是很喜欢，只能埋头苦睡，那一顿蘑菇吃得他修炼得很迟缓。

在他沉睡的石牢之上几十丈的地方，就是皇宫，鸡飞狗跳的皇宫。

嬴老爹年轻的时候娶了很多个小老婆，这些个小老婆又都很能生，这就在嬴老爹五十岁之后，造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他的儿子太多了，有光明正大生的，也有偷偷摸摸生的，有一个机密大臣替他算过，如果他每天见上一个儿子，周末休息的时候见两个，也要持续见上两个多月。儿子本来就长得像爹，嬴老爹天天面见像极了自己又偏偏各有差异的脸，实在是件很折磨人的事情，所以第一个月结束的时候，他很可能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前十个儿子，全部儿子的见过以后，他记住的很可能只是后五个。这位机密大臣后来成了数学家。

五十五岁的时候，嬴老爹开始考虑继承大统之事，考虑得着实艰难。
就在他恼恨自己为什么要生这么多儿子的时候，嬴政出现了。

准确的说，是嬴政的母妃，带着八岁的嬴政，以及身后一只在铁笼里睡得迷迷瞪瞪的盖聂，很有技巧地出现了。

八岁的嬴政记得，当自己的母妃扭着腰转到父皇身边去，娇笑着“哦呵呵呵呵夫君那看政儿打猎打了个什么回来”的时候，父皇的眼睛瞬间亮了。

虽然大殿上盖聂被灌得沉睡不清，不过那确实是一条白龙，而且是嬴老爹颇有见识的一生中，见过的最好看的一条白龙。

嬴老爹的眼眶湿润了，“真龙天子...真龙天子啊......寡人的政儿是真龙天子！”当即下令封嬴政为东宫，而盖聂作为太子即将位临皇极的象征，自然也不能放走或是杀死，要一直留在皇宫里严加看管，等嬴政数年后加冕之时放出服众。

这也是为什么盖聂被生生锁在地下睡了二十年。

命令下达之后，其他六十多个皇子被瞬间KO。当然他们也试过潜入地下收服盖聂，结果因为迷路被活活饿死，或者是找到另一条比盖聂更好的龙，可是，找到一条龙又何谈容易，更何况要是一条通体没有一片杂鳞、体态矫健的龙。

盖聂一直躺在地下睡着，因为太深太黑，他的梦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也感受不到皇宫之中人们的杀意和暗算。

相比之下，嬴政就比较可怜了。

自打射中了盖聂之后，他就没有再去打过猎，而是每日早早起床，上午读书学习治国策，下午去马场练习武功骑射，晚上端坐在一张跟龙椅很像的高椅上，培养仪态。

太子的路当然不好走，在最辛苦，被其他人算计着最危险的时候，他都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天，自己那么开心的骑在马上，拉开弓箭，一只银白的龙翩翩落下，姿态优美得都不像中箭，像一个最纯净最美丽的梦时候，飘现在自己面前。

嬴政就这么梦想着他的白龙，一直挨到了二十八岁。
嬴政二十八岁的时候，嬴老爹终于由于体力不支，病逝了。一身孝衣的嬴政一步一步走上帝位，身影看上去既深沉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