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璺

1.

云梦山气候奇异，中秋时节正赶上一个“小阳春”，万物回暖，鬼谷家宅子里一棵梨树竟又盛开。

此时秋风习习，满树梨花飞舞，如珠如玉的花瓣洒了满地，随着气流一阵又一阵地回旋波动，直如水面涟漪。

花与风中，少年兀自舞剑，周边景色宜人，花香暗涌，他却不闻不问，一双眸子万载玄冰一般，深沉而坚定。

他习剑已有几个时辰，气息依旧很稳，提了一口气，身姿登时高跃上半空，极为轻灵地挽了几个剑花，朴拙木剑在他手里几乎发出铁器才有的呼啸声，而木剑本身受不住他的霸道内力，剑面长出几道裂痕。

他在半空中即时感受到手中兵器的变化，这一道硬招施展不爽，不禁微微蹙起了眉，顺势翻身落地，收了剑招，手腕一转，手中的木剑瞬时化作无数碎片迸裂开来，连带着激起满地繁花，木屑与破碎的花点子溅了满空。

卫庄练罢今日的日课，随手将光秃秃的剑柄一丢，大步走回宅子里寻师父。

盖聂出门五日，这余下的一大一小，一个身份尊贵不屑凡尘，另一个自然是更尊贵更不屑，两两僵持不下，各自理些清汤寡水吃了，许久不沾油水，形容都萧索了不少。

“师父，我师哥何时回来？”少年大步流星地走进屋里，潦草行了个礼，便在鬼谷子席边坐下，伸直了一双长腿，见师父的小桌上摆着几个洗干净的果子，随手拿来吃了。

鬼谷子端坐在竹席上，此时瞥了卫庄一眼，倒不责怪他放肆，淡淡道，“泠州路途遥远，来去需四天，若你师哥一天能了结恶贼，今天便该回来了。”

“泠州木酽手中有私养的两千府兵，除此之外，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卫庄咬了一口果子，含含糊糊道，“如果师哥一天之内对付不了这些，我也白叫他师哥了。”

鬼谷子看他一眼，“你倒是对聂儿很有信心？”

“他是我的对手，自然是强者中的强者。”卫庄说，“猛虎只对势均力敌的猎物有兴趣。”

“你们两个年纪相当，互相切磋武艺，倒是颇得乐趣。”鬼谷子说道，“怪道你盼着聂儿回来，他临走前替你削的几柄木剑，看来都毁坏尽了？”

他端坐在距离卫庄习剑尚远的正堂里，却对卫庄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清楚。

“木剑脆弱，哪能展现横剑术的霸道雄劲？”卫庄不满道。

“昔日剑神杨不违仅凭手中一根嫩条连胜十二高手，一时名动江湖。”鬼谷子说道，“小庄，你手中的木剑是你的武器，而非禁锢你的笼子。”

卫庄“切”了一声，而后却沉默了。

“你师哥快回来了，在此之前，不如你也出去历练半日。”鬼谷子沉吟片刻，从手边的木盒里取出一面牌子，交到卫庄手中，“云东镇距这里不远，镇中恶人南宫敷武功不算上佳，身手却也有他独到之处，正好是你进修横剑术的活靶子，你去料理了他，定能有所领悟。”

卫庄接过牌子，随手放入怀中，“若师哥早我一步回来了，烦师父央他多烧几道荤菜。”

2.

沉暮欲雨，白衣少年一路策马驰进云梦山，阴森的界碑与重重迷障对他而言宛若无物，马是用熟了的，几乎不用主人吩咐便顺着一条蜿蜒小径寻到了正途，略行几步，豁然开朗，一座偌大宅院伫立在眼前。

少年坐在马背上张目四望，院子里静悄悄的，四处都黑着灯，似乎空无一人。

他委实累了，越性径直进了后院，直到进了马厩才翻身下来，轻轻落在地上。这少年穿着白衣，马却是黑马，历经长途奔波，此刻已汗湿淋淋，更显得乌黑油亮。他是爱干净之人，推己及马，少不得附身舀了一瓢水，替它冲刷干净。

“聂儿回来了？”

少年一惊，猛地转过身来，院落中央站着一位长者，正是鬼谷子。

盖聂行礼，“见过师父。”

他跟随鬼谷子学武已有年月，耳力不浅，却依然察觉不到老师的行踪。

“盖聂不知师父在家，擅自驱马直入，还请师父发落。”依着礼数，他应该先入主堂拜见老师。

鬼谷子一向喜欢他懂事守礼，并不以为意，“你难得放肆一回，既然知道错了，也就罢了。”说着便想起自己那任性妄为的小徒弟，呵呵笑了起来。

盖聂显然知道他在想谁，不禁问道，“师父，小庄人呢？”

“今儿个中秋，我命他出去采买些月饼。”

盖聂扯动唇角，“人肉月饼？”

鬼谷子一向不甚重视民间节庆，寻常家里连过年都是一同守个岁便算，为此卫庄还取笑过多次师父小气不给红包云云，师徒三人一起过中秋更是闻所未闻，盖聂一想便知，派师弟下山定是有什么人命案子要做。

鬼谷子笑了笑，从房里拿出木盒，盖聂见状连忙从怀中取出一面木牌，样式同之前鬼谷子交予卫庄的那面毫无差别，双手捧着交还师尊。

鬼谷子的这只木盒里装着普天之下所有恶人的名牌，并乡属经历种种一一记录在上，老爷子闲时便随手取出一张，交给两个徒儿中的一个去打发，末了还要根据事情首尾来判定成绩，因此两个少年都暗自管这木盒叫“功课盒”。

“你这回功课交得利落，前一日我便听到传闻，泠州巨贾木酽已死在家中，官吏在他的尸首边找到认罪血书，他自己招供了十二条罪状，包括夺地、压榨，一一列注清晰，永无翻案的可能。”鬼谷子接过他交还的牌子，淡淡说道，“只不过他暴死当夜，家中私藏的万两白银也跟着不翼而飞，可与你有关？”

盖聂低下头，“徒儿已将那笔赃款折成碎银子，分给了受害的贫民们。”

“不错。”鬼谷子点点头，“不再交给官府了？”

“将赃物交与贪官污吏，不过是给他们添一层油水，受苦难的百姓得不到半分好处，不如物归原主。”盖聂沉声说，几个月前他不懂这些，曾白白将好处入了当官的私囊。

鬼谷子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柔声道，“聂儿你不钝，只是太天真了些。”

少年难得被师父夸奖，一时有些迷蒙，微微偏着头，眼神随之露出一些依恋味道。

“小庄刚出发不久，地方不远，就在隔壁镇子上，此刻多半已料理干净，你要是有意，不妨去迎一迎他，今晚镇子上多半有集会，你们两个可以玩一会儿再回来。”鬼谷子吩咐道，又看了盖聂一眼，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