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璺

12.

她没有死。

霎时，林中的人尽是毛骨悚然。

几乎只剩下一副皮囊挂在骨骼上的女人，颤巍巍地撑着从祭台上坐了起来，枯发腻腻地贴在脸上，露出两个窟窿般的眼睛，她的嘴唇是青色的，在虫光中微微一笑。

“她变成邪蛊了。”老妇惊恐道，“快杀。”

盖聂知道邪蛊自含怨而逝的人体中诞生，有自己的意志，可以控制身体。

“你就希望我成为邪蛊么？”素衣女淡淡一笑，转眼看向南宫敷，她没有了睫毛，没有了眸子中秋水盈盈的神态，光秃秃地只剩下一双又圆又大的眼，“我没有死。”

她的目光与南宫敷相通，他相信了。

“不可能……”南宫敷喃喃道，忽然再也不怕凌驾于他的老妇，扑过去，两只前肢提起她的衣领，“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祭台上的女子笑了起来，声音依然温婉，“我贴心的妹妹，怕我被蛊王吃掉，她用自己的精血与草药护住了我的五脏六腑，保我长命百岁。”

“不……”南宫敷愣住，转过头来看着素衣女半晌，又转回来看着老妇，面色惨白，嘴唇哆嗦起来。

卫庄摁着伤口，缓过一口气来，轻轻撞了一下盖聂，两个少年互相扶着一点一点挪出危险地带。肥大的蛊王静静地盘在素衣女的腿上，宛若一只乖巧的宠物，似乎主人醒来了，便不再急着喋血。卫庄的眼神闪烁一下，盖聂会意，二人强打精神，埋身伏向祭台。

“是你干的？”这厢南宫敷神情恍惚，从老宅厮斗到现在，他始终阴险而自若，此刻被突破了心理防线，似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竟变得滑稽而可怜，眼泪汪汪地看了老妇半晌，似乎才反映过来自己口中说着什么，神色凶狠起来，余下的几只爪子将她抓起，狠狠摇晃，“是你——”

声音恨恨，却戛然而止。

南宫敷顿住，不可思议地看着老妇人。远处盖聂捕捉到一线银光从老妇的手中打尽丛丛义肢的深处，隐约有肉身中了暗器的钝响。南宫敷的身体构造非同寻常，只有制造了他的蛊女姐妹真正了解罩门所在，这一次，他想来吃了大亏。

“够了。”南宫敷的几双义肢纷纷软下来，老妇从中脱身，伸手在他的木机关之中拔出簪子，鲜血飙出，她随意把簪子在红袖上擦了擦，便插回凤冠之下，声音平静，“事到如此，你已经没用了。”

说完，她转身看向祭台上坐卧的女人，恭声道，“姐姐。”

素衣女点头致意，“妹妹。”似乎毫不在意丈夫被暗算。

老妇木无表情，“姐姐你身后有人。”

素衣女笑了笑，做了个手势，卫庄全程都在防着她膝边巨大的蛊王，却不想身侧劈头盖脸地涌上一群幼虫，幸得盖聂挥剑逼退。被说破行迹，他断然持剑指住蛊王，蛊王感受到杀气，嘶嘶叫了起来，挥舞着长长的触须。

“两个小孩子，倒是命硬。”素衣女淡淡道，抬起“眉”，“穿白的给圣虫做窝儿，穿黑的给圣虫吃了补补。”

老妇拍手，“姐姐同我想的一样。果然是一母同胞，亲生的姐——”

话还未说完，又一枚银簪子又从她袖中射出，素衣女同时挥臂阻挡，银簪子射穿了她的手臂，却没有命中心口。老妇哼了一声，指缝里又夹着四枚簪子，扑身袭来。

“果然是一母同胞，亲生的姐妹二人。”素衣女平静道，指挥群虫发动攻击，“知己知彼。”

“一个女人哪儿来的那么多簪子。”卫庄被蛊王逼退祭台，闷声道，“师哥，等你有朝一日娶了姑娘——”

“——不娶。”盖聂拒绝，挥剑上前破开蛊王的攻击，将师弟拉回自己身边，二人各自捏着剑诀，背贴着背。

南宫敷咳出一口血，勉强支起身，抬眼一看，以为老妇与鬼谷师兄弟三人合攻素衣女，大叫一声，举起长弩。老妇在他扣动扳机的一瞬间斜过身子，沉重的箭镞射穿了一只虫子，飞过祭台，落在卫庄身边。少年忍不住蹙起眉，挪开几步，想了一想，又护着盖聂，将他也挪了过来。

“原来姐姐已经做了蛊母，可以驾驭圣虫。”老妇边斗边道，神色怪异，惨笑一声，“了不起。”

“当年你嫉妒南宫选择了我，不肯让出献祭圣女的位置。”素衣女手势变化，指挥着蛊王与群虫，徐徐说道，“你不惜枯竭自己，也要以血入药，让我生不成，死不得，生生受圣虫啮咬足足百日，一心想把我变成邪蛊，可惜，就在第一百天，圣虫认母，不再侵蚀我的身体，你的计划最终破灭了。”

“足足百日、足足百日！”南宫敷嘶声道，扑向老妇的背心，与她厮打在地，“你为什么要如此对她？就因为嫉妒？你好狠的心，那可是你的亲姐姐。”

“献祭圣女是我族中女子生来便期盼着的荣耀。”素衣女道，“我原不想与她争，可惜，事与愿违，你选择了我。”

盖聂渐渐明白了他们之间的秘密。圣女身着嫁衣，在人群中寻找合适者而嫁，花烛过后便将成熟的女身献与虫豸。这诡异可怖的传统令他忍不住战栗起来，卫庄与他对视一眼，师弟的目光使他安静了一些。

“从小你就抢我的东西，从小到大——”老妇恨声道，背心被南宫敷插了一剑，却丝毫不觉得痛，一脚将之踢开，双手齐出，八枚不知是银针还是银簪的暗器随之发出，连成一道银网，向素衣女横去。

这一招倾尽老妇全身武艺，素衣女不敢大意应对，又不舍得伤害蛊王，驱使群虫上前来作盾，自己也微微偏了身——

“——出剑！”老妇喷出一口血来，尖叫道。不等她说，盖聂已察觉到空隙，纵身上前，一剑插进素衣女的右肩。

“咯……”蛊母在驾驭蛊王上有神通，自身却因枯躺了多年，气力甚弱，原本就武功不济，此刻更是毫无招架之力，口中淌血，转过头来看了盖聂一眼，眼神甚是怨毒。

她似乎没有想到，已经成为蛊母的自己，依旧像一只弱小的虫子一般，说被捏死就被捏死。

少年怔怔地看着她，这是死在他剑下的第一个女人，尽管可怖与邪恶，但她毕竟是一个女子。

就这么短短的一瞬间，险些要了他的命。

蛊母忽然张口，露出森森白牙——

“——走开！”卫庄在她张嘴要咬盖聂的一瞬间挥鞭而去，情急之下爆出力气，这一鞭折断了蛊母脆弱的头颈，将那枯如白骨的一颗头颅就此打飞出去。

“——不要！”南宫敷怒吼，蛊王感应到母体生命的消逝，哀嚎起来。老妇本只盼着重伤蛊母，不想卫庄飞鞭如此，喜出望外，喷出一口血来，纵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