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辇骤停的时候,盖聂被惊醒。他挣脱束缚自己的厚重毛皮,慢慢挪出车厢。
嬴政着行旅劲装,正在垂问情况。
“禀陛下,前方军队遭到狼群袭击,业已平定。”铁骑将军如是上奏,“陛下不必担心。”
狼群?
盖聂跳下车辕,皇帝听到动静,回过头去,正巧对上男孩流露出好奇神色的双眸。他被皇帝发现,有些抗拒,转身欲爬回车厢里,却被男人的问话打断,“你想不想随朕去看看?”
想。
男孩低着头,没有动。嬴政冷笑一声,着人去车厢里将他的小披风取来穿戴,然后扭头便往前走。
他前行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去。男孩正站在车前,依旧一动不动。
“太医嘱咐你要长期卧床,现在想起来了?”皇帝挑着眉冷冷打趣,心底却对他这副别扭样子十分怀念,抬手唤来一个侍卫将他带上,大步向前走去。
嬴政的轻骑并不冗赘,他们很快来到前阵,铁甲兵分列两侧,为皇帝让出宽阔大道,侍卫把盖聂放下,让他稳站在地。
将领又来与皇帝行礼汇报,盖聂撇过头去,看到荒野杂草丛里,躺着几具狼尸。
熟悉的场景,令他心头一震。
疾行夜的火把,狼嚎声,少年的喧嚣,自己胸口滴答不止的鲜血。前生的一幕袭上心头,令人措手不及,男孩一恍惚向旁歪去,被嬴政眼疾手快地撑住,才不至于摔倒。
“山后有狼穴,随朕去看看。”他淡淡吩咐道,尽管脱离少年时代已久,皇帝依旧保持着盛放的好奇心与热情,行动很快定下,大军原地休息,他挑出一支九人精锐随行。将领似乎已经习惯了人君的心血来潮,将盖聂扶上马背,嘱咐他坐好,将牵绳拉在自己手里,翻身跨上坐骑,随着嬴政沿小路向着茫茫荒山行去。
狼穴比想象中更加狭小细长,散发着野兽的腥气。士兵们将燃烧的狼粪丢进洞穴,堵住洞口。嬴政叫盖聂抬头,他们看到不远处烟气从另一个出口冒起。
“狡猾的兽类。”皇帝道。
“陛下。”士兵对他行礼,“洞穴中尚有动静。”
嬴政做了个手势,士兵们等烟雾散尽,便上前埋身进狼穴,摸索片刻,掏出一只还没睁眼的狼崽子。
小狼被揪着颈后皮肉提起来,发出一声呜咽。盖聂在那一瞬间睁大了双眼。
没长开的小狼像只秃毛的小狗,肉乎乎的一团。嬴政伸出双手,士兵将它献给了皇帝,小狼嗷呜嗷呜地叫,皇帝用洁白修长的手抚摸着它的灰毛。
“太小了。”嬴政冷淡道,“待会儿将路边那几具狼尸捡起来看看皮毛成色如何,这一只丢了吧。”说罢单手拎着小小幼崽,对准了战士们的刺刀。
“别。”盖聂动了一动,忍不住出声。
嬴政一点都不意外,露出一丝笑容,“终于说话了?”盖聂看了他一眼,转而继续看狼。小狼似乎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在半空中垂吊着,瑟瑟发抖。
全场寂静,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似乎过了许久,盖聂才艰难地慢慢开口道,“可以把它给我么?”
“原想给你做个手笼子。”嬴政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可惜这只太小了,等以后猎到狐狸再说吧。”
说着将手里的小狼一晃一晃地揪着。
盖聂有点焦虑,皱起眉。
“想要?”皇帝继续施难,“叫朕一声就给你。”
他的挑衅似乎压灭了男孩眼中的光。盖聂怔了怔,然后无言地垂下头去,不再看他。
其实从开始到现在,自己也不过是皇帝猎取的一只猎物,与他手中的狼崽无异,他将自己带在身边,给予食物、衣履和关心,也无非是想得到自己,收服自己。盖聂一直都很明白这一点,现实冷得令他作不得糊涂。
他的腿并不方便,却不愿再接受嬴政的帮助,费力地拧过身体,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向回走。
只是茫茫四野,除了嬴政的军队与轿辇,他还能去哪里呢?
“拿着。”走了几步,皇帝忽然绕到眼前,俯视着他冷然道。
盖聂还未回过神来,便感觉到一个温热的肉球被放在了自己怀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狼崽子不轻,抱得住么?”皇帝在他面前蹲下了身,这个举动令四周的士兵们惊愕不已,当事人却没有管这些,只是看着盖聂问道。
男孩愣住,点点头,用两只小小的胳膊将小狼抱稳,抚摸一阵,而后忽然说道,“我以前有一只小老虎。”
“哦?”嬴政故作惊讶,“什么时候?”
盖聂被问住,摇了摇头。
记忆中云雾缭绕的山谷,黑色皮毛的玄虎,隐没在山林间的竹舍与泉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眼前忽然晃过熟悉却从未临近过的景象,木剑交错,桀骜的少年,山巅上的风与雷,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情绪被唤醒,他的眼神变得十分温柔,回味着散碎记忆中难得的甘甜滋味。
嬴政看了他的表情大致猜出始末,盖聂的一生都浸泡在战乱之中,如此安稳尚能亲近宠物的岁月绝无仅有。除了在秦宫那安静的几年,只剩下年少在鬼谷求学的岁月。
“有只小狼陪你玩,就不寂寞了吧?”皇帝轻声道,“朕很忙,无暇顾你,以后好好在车子里坐着,不要随意走动。”
有一瞬间,他很想把手中的小狼摔死然后欣赏盖聂的表情,就像他曾经赐死了荆轲那样,但最终还是不忍心。盖聂不再是多年前的盖聂,嬴政也不再是多年前的嬴政,他忽然无法再对眼前的人发狠。
“陛下。”他站起身,盖聂忽然抬起头,十分清晰地低声叫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