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璺

1.

西陲，风霜凛冽。

盖聂一身白氅，独立于宫墙之上。卫尉名列九卿，官职极高，因此守卫的一排小兵不敢上前打扰，只能任这威名赫赫的年轻人不合规矩地站在那里，表情冷漠，像一只无聊的白鹰般漫无目的地眺望远方。

以咸阳为起点，过秦川，涉渭水，东出五日可抵云梦。他还记得每年这个时候，师父都会乘一匹白马出谷二三日，带回许许多多的年货，满满地储藏在雪下的暗窖里，一直到年三十那日才让自己敞开肚皮大吃一顿。后来小庄来了，自己也长大了，师父带回来的物资里多了一壶酒，再后来庭院里莫名地长出一株梅树，酒便从旧年起埋在梅树下，足年启出，酒香与梅香交映，风味极美。

盖聂是“三杯倒”，每年一老二少月下饮酒，他都是最先睡去的那个，醒来的时候会看到师弟难得勤快地整顿好早饭，正不耐烦地坐在桌边等待自己。

……小庄熬的粥，真是一言难尽。

盖聂想到这里，身上蓦地一阵发寒，裹紧了大氅，唇角却不自知地勾起。

水果将军路过宫墙下，眼见要过年，便壮着胆子喊了一嗓，“盖大人——放年假好回家了——”话音未落，正好捕捉到卫尉大人脸上还未收去的笑意，一下子愣住。

咸阳的冬天很冷，比冬天更冷的是陛下，比陛下更冷的还有盖大人。陛下好歹还会在奖励群臣的时候略笑一笑，盖大人却从来都是一副表情，就连眼神也冷漠得像块儿冰。

然而这四九天，最冷的时节，冰却要化了？

水果将军想再细看一看，却发现宫墙之上早已没了人影。

2.

深府，落雪簌簌。

卫庄依旧是劲装额带，将早已计划好的局又在心中演算一遍，敲定无误，这才注意到窗外的世界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他所居住的府邸是都城新郑中最森严的禁地，也只有在这里，才会寂静得能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

炉子里的火早就熄灭了，卫庄却不觉得冷，早年在鬼谷的修炼让他无惧于暑热寒苦，强大坚硬得如同一块儿生铁。倒是尚在师门学习的时候，每逢落雪时节，师哥都会为自己制一件御寒的棉衣。少年作这样的精细活儿，针脚难免粗些，每年的新衣从“马马虎虎”一路晋级到“尚可入眼”，还没等卫庄放下架子来夸一句，在云梦的日子就结束了。

卫庄推门走到廊下，风夹裹着细碎湿冷的雪片迎面扑来，他气息不乱，眼神却在一瞬间柔化了些许……雪中的鬼谷，是否还是自己离去时的模样？

茫茫中似有涌动，他等待这一刻已有多时，鲨齿横出，剑气将那一缕蓄势待发的杀意彻底斩落在碎琼间。殷红的颜色从雪地里渗了出来，又很快被新雪覆没。

紫女从书架后的密道里转了出来，敲了敲桌沿，将一张紫金请帖放下，上面一字都无，只有一张韩非惨不忍睹的涂鸦，“晚上紫兰轩，公子请你。”

卫庄没有理会，依旧站在廊下，观望远方。

新郑在东，出北城门，西行淌过涣涣溱洧，深入山脉，寻常人需要四天，而他只用三日便可快马回到云梦，赶上师父的一壶好酒。

最开始在鬼谷只能喝到粗糙的乡里酿酒，后来他一夜兴至，将山外某家大户廊下的一株梅花劫掠到师门，移植在师徒三人居住的内院里，酒才渐渐雅了起来，有了记忆中的味道。他还记得师哥清早醒来看到凭空出现的梅树时惊得瞪大了双眼，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少年有些趣味。

师父是喜欢那棵梅树的，新年的月下，他凝视着梅树枝桠上浮动的月华，而后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早已醉晕睡去的师哥，笑道，“你们两个啊……”

他们两个究竟怎么样，师父始终没有说透。

粥其实是师父前夜熬的，晨起的自己只是将它热上一热，师哥喝粥的时候总是蹙眉，每一口都咽得艰难，他也如是……倒是自己笨手笨脚做的包子，师哥吃得挺合胃口，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好吃。

卫庄没有转头，反手将一只密笺抛给紫女，那上面用暗语将此后几日的全局谋划都一一写清，但凡是个识字的都不至于再出差错，而后他冷冷丢下一句“不去”，便消失在了雪雾深沉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