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璺

（楚地不产战马，特此谢罪）

3.

作为重臣，盖聂有一辆御赐的车架。每逢节前，他都会给车夫一袋刀币，让他将车驶至郊外一处无人的破落山庄里去搁上八九日再带回来，使陛下和同僚都认为自己只是寻了个清净地方消磨节假时光。

说来陛下倒也不一定会阻拦他回师门过节，但云梦鬼谷是盖聂一生都小心珍惜着的所在，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碰触它，哪怕仅仅是知晓一二。

盖聂回到住处，换上一身平常的粗布衣裳，带了随身的佩剑和些许银两，拉开柜门翻找物什的时候，忽然看到一枚铁环。他怔了怔，才想起来是上回随陛下游猎之时，将它拿了出来备用。

铁环是十七岁的小庄做的。鬼谷的学问不止纵横剑术，春天的时候，师父曾亲手教他们骑射，年少气盛的卫庄在一次口角（说是口角，其实盖聂全程缄默）中置气将自己搭弓的指环扔进深谷，两个少年冷战了三天，卫庄独自在后院的柴房里捣鼓到半夜，清晨盖聂醒来之际，便看到了枕边这枚用一片薄铁打造的代替物。

盖聂笑了笑，将这枚珍藏多年的礼物收进行囊，一起带了出去。

临夜，他从马厩里牵了一匹最善长途的良驹，出了城。

自咸阳的归途要过一片荒山，盖聂在野外的习惯是半夜行路，而天亮后再作安歇。正午时候，他将马系在树下，自己正待寻个安稳处好睡，却不想脚下踩着了荆轲。

荆轲的惨叫声响彻山野，一头盘伺的哨狼被他吓到，彻底放弃了盖聂牵在手里的那匹肥马，夹着尾巴溜回山谷。

盖聂一直觉得荆轲此人天赋异禀，身上有着许许多多山林野兽世代积存下来的古老习性。昨夜风雪大作，他竟挖了个坑，放慢心率呼吸像一条冬眠的蛇一般躲在了厚厚积雪下的温暖地穴里入睡，一直到雪后初晴天气，积雪渐渐消融，才在半昏半睡间被自己一脚踩醒。

荆轲脸上一大片冻伤，见来人是盖聂，也不记仇，喜出望外地扑上去嗷嗷嗷。絮絮叨叨说了半日，盖聂才知道他与骊姬吵了架，正出来寻找意气出走的女子。

“天气如此寒冷，你竟将一个女子赶出家门？”盖聂不敢置信。

“是她和家一起赶出了我。我宿醉醒来，家徒四壁，她卷了锅碗瓢盆大小家当，连条被子都没给我留下，全部裹走了。”荆轲纠正道，拿眼睛打量着盖聂身边喷着哈气的马，颇感兴趣，“阿聂你这匹马哪里弄来的？左近大小村落，可寻不到这样的好马。”

“什么时候的事？”盖聂只有这么一个朋友，自然十分关心，忽没来由地想起自己年少时与卫庄大大小小的数次冷战，似乎也曾忍无可忍地卷了铺盖从二人同住的卧室搬到书房里去睡，不禁被往事逗笑，弯了弯眉眼。

“三天之前。”荆轲泄了气，依旧不住看着骏马，拿手来回摩挲，“如此丰硕的马儿，只怕有些西狄战马的血统？”

“独身女子不可能深入野地，更何况据你所说，她还带着全副家当。荆兄该去人多的地方找找。”盖聂叹了口气，看着荆轲一双贼兮兮的眼睛，慢慢说道，“这匹马便送与你，愿你早日找回尊夫人。”

“阿聂最好了！”荆轲亮出一口白牙，笑得开心。

4.

卫庄决定向东南绕道，在丘陵广布的地域将暗哨甩脱。

人是自他走出府邸就跟上来的，距今已过去整整一夜，许是介意着他的武功，只是一路尾随着，迟迟没有出手。卫庄这个名字和他那柄妖异的长剑早已震彻韩国上下，没有人会愚蠢地认为仅凭一个藏在雪地里的杀手和四五哨探就能将他制服。

他们在等待机会，卫庄却在等待着他们。从出府至今，他至少佯装不经意地走过了三条易于截杀的暗巷、七道藏有暗渠适合伏击的窄道和两处地势低劣的半山危崖，却不知是自己的演技不够精湛还是杀手实在人怂气短，始终没有遇到预想中的阻碍。

远远地，只能瞥到跟随者的乌衣与孤鹫般的诡谲身影，这样的黏连令他不耐，只得选择刻意经过一条任何暗杀者都不舍得放过的丘壑狭路，逼迫身后扰人的蝇虫出现。

枯枝丛生，只有稀少的鸟声低鸣，衬着冷风更显凄凉。被战火屠戮过的丘野上，从遥远西北吹来的风扯掉了卫庄的兜帽，他的发丝还未尽全白，在清晨脆弱的光线下泛着寒意。

就是这一瞬间。

四周的野丛忽然动了起来，枯裂的树干后闪出银光，一道细丝勾成的网扑天盖地而下。卫庄胯下的坐骑是紫兰轩预备的楚地战马，惯于在狭窄蜿蜒山地中奔驰，此刻感受到主人的心意，人立起来嘶叫一声，而后扬蹄踏出，如一道闪电般飞驰而去。虚空中的铁网忽如活了一般，直追着飞马压下，杀手眼见就要得手，纷纷出动，万千刀光迎着目标刺下。

可卫庄却不在马背上。

“愚蠢。”杀手来不及回头，只听到耳根后有一个低沉的声音轻蔑道，然后劲风袭来，世界只剩下了凉意——没有头颅的人，自然会觉得脖颈凉飕飕。

一道银光从天际划过，铁网、杀手、飞窜的刀剑和暗镖纷纷在鲨齿的低鸣中湮灭。马儿跳出包围，抖了抖身上掉落的血点子，顺便埋头在未冻结的溪流边喝了口水。卫庄收起剑，在一地残余的肢体中翻找一阵，果然摸到了一块儿令牌。看来那些盘踞在韩国宫廷深处的黑暗势力依旧贼心未死。

他将令牌收起来，拉过马首，重新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