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璺

漠漠秦宫，雪落在屋檐之上。

嬴政阅完年尾的最后一批公务，忽然觉得寂寞。殿宇从未像今日这般显得空旷，就连香炉中飘出的紫烟都格外淡薄无质。雪湿了，水滴落在殿前的白玉阶上，清清冷冷。

他素来厉行节俭，多日前便作主撤了除夕夜里君臣同席的大宴，只是在朝堂之上勉励过群臣，便早早放他们归家与亲人团聚。

他依旧是太过年轻，不惯于客套与应酬，不惯于人浮于事的累赘修饰，一切都处理得简洁利落，却也坐实了孤家寡人这四个字。

遥远的四周响起了爆竹与焰火声，夜空璀璨，他独自站在殿宇前凝望，想着那些在夜空下生活的人们，他的四方臣民。
他拥有四海内的一切，却又仿佛空无一物。

年轻的皇帝却没有为此伤感，他忽然笑了，对着不远处扬声道，“盖卿，过年也不回家么？”

盖聂劲装佩剑，见皇帝问话，便转过身来，淡淡回应道，“臣无家可归。”皇帝曾经许诺他日常相见不必行礼，因而盖聂依旧站在原地，只是用眼神表达出一份应有的尊重。

明明是一个处境惨淡的句子，却被他说得若无其事。嬴政凝神看去，只见眼前的年轻人身姿挺拔如松，眼眸中一派清朗，眉宇间敛着一股近乎于温柔的神韵。

依旧是初见时那样的神采。嬴政在心中赞叹一声，看来数月的庙堂生涯并没有抹去盖聂的丰锐与清气，朝中能存有如此人物，的确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

“爱卿既然无事，不如陪朕饮一杯。”

盖聂怔了怔，“臣有职责在身，不可懈怠。”

“宫防之事何须你亲自劳力？”嬴政反问道，“否则要禁军何用？”

“盖某不愿造次。”

“这是命令。”嬴政打断他。

盖聂卸了银甲，换上一袭白色长袍回到了嬴政面前，皇帝也松散了装束，用一枚墨玉冠束着发，坐在小桌前。

两个青年都一改往日俨然凌厉的模样，然后目光相交，似乎像两柄利刃碰撞在一起般，几乎可以听到清越的金属碰击声。

盖聂在皇帝面前坐下。

“爱卿，这第一杯朕敬你一年辛劳。”嬴政抬起手中白玉杯，对着盖聂扬了一扬。

盖聂双手举杯，道一声“愧受”，便一饮而尽。

酒量不行，架势却当真豪迈。嬴政在心里笑道，又开口，“这第二杯——”

“——臣感谢陛下赏识。”盖聂礼数甚为周到，不卑不亢地又饮一杯。

“第三杯——”嬴政忽然看到对方脸上尚未消散的红晕，失声笑道，“罢了，爱卿先吃几口菜。”

御前的菜品倒没有世人们想象的奢华，嬴政与盖聂都不是娇惯的胃口，略食一些简单饭食便足够了，末了便是静静地看着雪，烛影下盖聂脸上的醉红颜色始终未散。

“爱卿年幼时，过年都做些什么呢？”

“习武，读书。”盖聂平静地回答，抬眼看了看面前的皇帝，笑着反问道，“陛下呢。”

“习武，读书，偶尔赴宴。”嬴政说，抬起手又饮一杯。

也许越强的人，生活便越简单。

“陛下不可贪杯，饮酒伤身。”盖聂道。

嬴政却打断他，“盖卿已经醉了？”

他的确是醉了，眼神却愈发显得清亮，嬴政独自干掉了坛中的酒，视线也渐渐地模糊起来，面前的盖聂只剩下那一双寒星似的眼眸。

“爱卿。”皇帝又问道，“你可喜欢这个天下？”

盖聂怔了怔，似乎没想到皇帝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最后才缓缓开口，“天下终究会归向大一统。”

气氛忽然沉寂下去，遥远的夜空中传来宫墙之外爆竹齐放的声响，夜空溢彩，焰火在一瞬间照亮了天地。

嬴政知道盖聂并不是一个残暴的人，朝事上也曾多次对野蛮血腥的掠夺行为提出过反对，眼前的白色身影永远是飘忽的，他拿不准是否能一直留住这名干才。

“明年此时，你可还会在殿前守卫？”皇帝的声音忽然绷紧，近乎逼问一般。

盖聂似乎彻底醉迷糊了，丝毫没有被对方的语气影响，甚至微微露出一丝恍惚笑意。

“会。”他坦然应诺道，眼眸中一片氤氲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