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璺

9.

一直到离开师门，盖聂才发现自己潜移默化地继承了师父的很多习惯，出剑时他用余光瞥见了自己在月夜雪地上的剪影，那愈发高大挺拔的身姿渐渐与记忆中的师长重合起来，越来越像。

……同小庄也越来越像。两个性格各异的少年在云梦山修炼经年，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都或多或少地沾染上对方的习惯，举手投足间有着曾经朝夕共处的痕迹。

盖聂安静地站着。盗跖莫名其妙地觉得此人眼熟，总会联想到前几日坑过自己的那位大佬。

雪夜下的盖聂竖起兜帽，只露出一个好看的下颔，“东行半里地有一处小旅社，你可以夜宿在那里。”

“多谢。”盗跖下意识道，他脚下坐着被制伏的杀手，被点了穴道一动也不能动。

“阁下。”盖聂对着瘫软的手下败将客客气气道，“借马匹一用。”

杀手口不能言，只有发出呜呜声。盖聂无所谓他说了些什么，道了句谢便翻身跃上了马背，剑鞘与马鞍相撞击，声响清越。

“你的剑……”盗跖愣了一下，忽然感受到一股凶猛杀气，只好闭口不说。

“请把卫庄的所有物还给我。”

偷儿并不愿放弃自己好容易得到的东西，但无奈对方是替自己解围的人，无法拒绝，只有将这块看上去很危险也很重要的令牌放在了盖聂的手上。

“多谢。”男人淡淡道，挽着缰绳走远。

令牌上刻着繁复的暗纹，盖聂在月光下照了照，看出那是一个暗夜妖魔的形状，带着隐约的邪气。小庄到底身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啊……他在心底叹息一声，无可奈何。

第一次见到师弟时，盖聂就知道他背负着旁人无法触及的枷锁。那个少年的眼神是澄澈的，却像一汪深潭，往昔记忆如一团黑雾般栖息在其中深处，没有人能碰。

他记得小庄刚来云梦山的时候神情非常冷漠与戒备，除了简单地应答几句师父的问话之外，几乎从不出声。他也记得最初的那几夜，师弟与自己同屋入睡时都暗自握着匕首，不知是防备还是想要突袭。为了安抚他的情绪也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那几夜盖聂都一动不动地侧卧在床榻上，刻意装出匀称的呼吸与起伏。

一直到他们都疲惫不堪，在某一夜相应熟睡，隔日醒来的时候，看向彼此的眼神都开始软化。

而后就是同吃同睡、同起同作的岁月，隔阂感渐次消除，某一年的除夕，盖聂三杯淡酒下肚便醉得不省人事，混混沌沌中依稀感应到是师弟将自己半扶半抱地架回房里，再睁开眼的时候，日光正好，小庄的外衣盖在自己身上，人却埋着头独自在后厨热饭。

“不怕我一指点在你的死穴上么？”十九岁的卫庄挑着眉道，“竟睡得那样沉。”

盖聂记得自己先摇了摇头，而后是这样回答的：“如果你有异心，我会知道。”

他们是彼此最强的对手，也是最亲的同伴，盖聂无时不刻在注意着卫庄，也正如此，从来都没有丢失过对他的信任。

卫庄整个人，都已经深深地烙印在盖聂的灵魂里。

他将令牌收进怀里，忽然嗅到一丝熟稔的气息，似有心灵感应一般，隔着飘雪而漆黑的夜，盖聂回过头去——

10.（终章）

卫庄骑着盖聂的马继续着自己的旅途，山河在他身畔行过，渐渐地雪愈来愈厚，风声愈来愈壮，他就快要回到熟稔的地方。

因为连绵不绝的追杀，他耽搁了两日行程，倒也还赶得上师门的一顿年夜饭。

也许此时的师父已经烫好了今年的酒，准备了一桌简单饭菜，正坐在廊下看着那棵梅树神游。师哥一定比自己要慢上许多，他把自己的坐骑送了人，没准儿现在都还在艰难行路。

笨师哥。卫庄嗤笑一声，胯下神骏随之打了一个响鼻，似乎也在不满主人将自己随手送人的行为。

卫庄最讨厌盖聂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莫须有的善良，但不得不承认，只有这样残存着天真信念、固执地用干净的眼光去看待万事万物的盖聂，才是自己的师哥。

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么的珍贵……

卫庄犹自记得初见时的盖聂，那是个干净的布衣少年，眸子中倒映着葱郁山林，一点世故都无，他同身后的竹舍、静谧的天空、仙人一般的鬼谷子一起，构成一幅美得不真实的画面。那一瞬间，韩宫深处的血腥味道忽然消散了，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生命中最纯粹愉快的日子就这样到来。

尽管他们在试炼中不断挑战着彼此，每一天都在为终将到来的决战做准备，但这是第一次，他和一个人如此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渐渐地连呼吸的频率都相互一致，他熟悉盖聂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就连他喝醉酒时迷蒙的模样都看过了很多次，他们的人生注定要与彼此缱绻永续。

一直到回到故里，重投于权谋暗斗，他才知道在师门度过的岁月有多昂贵。

卫庄并非真的在意盖聂面对朋友时那种生涩的触动，也并非真的在意他回应自己时的平淡与习以为常，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用一切去换生生世世那一声安然的“小庄”，就算让荆轲在自己耳边絮叨十年而绝不还手一次都可以。

“人非刀剑，孰能无情。”那一夜师哥醉晕过去，师父曾这样独自教导他，“一个强大的人，从不抗拒自己的情感。有时抗拒就是畏惧。”

“有了感情，人就会有弱点，强者又怎可软弱？”

“不止人，万事万物都有其弱点，但有弱点并非意味着软弱。强者之所以为强者，正在于他可以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弱点，而不受内心恐惧的辖制。小庄你记住，刚硬易折，而人心则有韧度，剑道即人道，为师在这条道上走了一辈子，却也仅仅窥得一二，也许有一天，你们会比我走得更远。”鬼谷子呷了口浓茶，瞥了一眼身边昏沉不动的大弟子，不动声色地改变话题，“把你师哥扶回房里去，内功也算精湛，酒量却如此浅，像个什么样子。”口中嫌弃着，眼神却很柔和。

卫庄应声将盖聂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温热的身体在酒精的作用下显得格外柔弱，他看着对方酒红色的脸，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复杂的情味，最终只能揽住盖聂的腰，把他安全地带回卧房里。

雪从前夜开始断断续续地飘落，到如今才渐渐止住了。卫庄策马步入通向云梦山的狭道，蓦地对师父的话又领悟了几分。也许真的会有那么一天，他与盖聂之间的万千纠葛将归于一心，无论是敌手、同门还是伴侣，他们始终都是——

卫庄忽然顿住。

前方的黑影蓦地动了一下，月光照映出彼此的轮廓。盖聂怔了怔，看到卫庄骑着一匹极为眼熟的黑马，正望向自己。

“——师哥。”

“小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