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璺

1.

小庄死了。

盖聂面无表情地把电视机里的新闻回放着看了三遍，他一个人坐在光秃秃的地板上，穿着邋遢的运动服，屋里窗帘密闭，漆黑中只有电视机的屏幕在不断闪烁，飞机冒着黑烟砸向海面的时候，盖聂死寂的眼神跳动了一下。

门外荆轲在砸门，未果，附耳听到屋里有新闻播报的声音，料着人还不至于伤心死，便摇摇头走了。

卫庄从厨房里慢悠悠地转出来，赞许道，“防盗门真结实。”说着递给盖聂一盘水果。

盖聂侧头看他，哪儿都好，俊美无俦，就是没有脚。

他的表情还有点悲伤。

“这破新闻都看了八百年了。”卫庄嘲道，“师哥你聪明一世怎么就绕不过来这个弯子，摸不着的活卫庄和看得见的死卫庄，哪个更好？”

盖聂眼神微明，启唇轻声道，“小庄。”

无论是死是活，小庄最好。

2.

道理讲明白了，他们决定去跟师父说一声。

去找师父的过程极为艰难。

因为日光一照，肉眼就看不见卫庄了。

盖聂坐在驾驶座上，看着隔壁副驾上的安全带自动系好，忍不住有点想笑。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卫庄不满道，刚才他被自动门忽略了差点夹着，被一扇门无视的感觉非常恼火。

盖聂刚要发动车子，车边灌木丛里一道黑影“噌”地拉开副驾门蹿上来，非常紧张地冲着自己大喊，“阿聂你要去哪你不要想不开，在你彻底放下这件事之前我得看着你，你去哪儿我跟到哪儿。”

……

“靠！”卫庄、盖聂、荆轲三个人在下一秒异口同声地骂道。
荆轲觉得自己在盖聂之前先疯了，他居然听到了已故卫庄的声音。

“你给我滚下去！”幻觉在耳边咬牙切齿，一时间天翻地覆，再回过味儿来，他已经被踢出车子摔了个四脚朝天。

3.

“连师哥都没坐在我腿上过！”卫庄抱着胳膊气哼哼，顺着后视镜看了一眼，越看荆轲越不顺眼，越想越气，咆哮道，

我的膝盖！我的第一次！”

盖聂心神不宁一脚油门飚了出去。

荆轲想笑却不敢笑。

路途还剩一半，卫庄提议找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把荆轲扔下，盖聂同意，遂实施。

后视镜里荆轲气得跳脚的身形渐次被丢在遥远的后方。

“怎么跟师父说？”终于清静了，盖聂开始讨论这个问题。

“随便你，反正缓着点，老爷子年纪不小了，心脏也不大结实。”卫庄把车座调低，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看盖聂的侧影。

他的样子有点憔悴，大概是这两天被自己的事儿折腾的。如果休息好了，脸上恢复血色，会英俊得令人挪不开眼。

卫庄伸出一只手，在盖聂的脸颊上轻轻摸了摸。

盖聂在开车，不好看他，只“嗯？”了一声。

“我不会离开你的。”卫庄小声地保证道。

4.

师父不见了。

盖聂有些着急。卫庄却无所谓。

“正好，也用不着解释了。”他耸耸肩道，“师哥我们去看电影吧。”

盖聂不作声。他第二次体会到失去家人的不安感。

师父和小庄，是他惟二亲近的两个人。一个月前空难的新闻出现的时候，他如遭五雷轰顶，眼前一片空白，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失去力气坐在地上，耳边女主持人已经开始不急不慢地播报下一条新闻。

他看了一眼卫庄，准确地说，是看了一眼卫庄大概在的方向。卫庄有些明白了。

“开车出去找找。”他对盖聂说。

鬼谷子退休以后住在郊外的一栋别墅里，四周罕无人迹，盖聂和卫庄驱车慢慢地找了一圈，未果，回到别墅门口刚停好车打算另作它计，却见不远处老头儿一跳一跳地蹦回来。

“聂儿。”师父看到盖聂很高兴，“为师告诉你一样好消息，小庄他……”

“我已经知道了。”盖聂冷静地打断他。

“他已经知道了。”卫庄也跟着懒洋洋地重复一遍。

“……”

5.

鬼谷子一句话没说完被堵在嗓子眼，十分不服气。

倒是卫庄很好奇地又问了一句，“师父是怎么知道我能从地府出来的？”

鬼谷子被这一句话提起精神，兴致勃勃，“聂儿，小庄，你们可知道为什么百度百科上写着‘鬼谷子’因‘鬼谷’得名？”

“百度百科上还写了‘鬼谷’因‘鬼谷子’得名呢。”卫庄丢给盖聂一个靠垫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动手给鬼谷子泡茶，“那词条不都是师父您自个儿编的么？您乐意怎么诓人就怎么诓人呗。”

“小庄知我！”鬼谷子一拍大腿，十分满意，凑过来与两个弟子神神秘秘道，“实则我鬼谷一派，最精妙就在这个鬼字上。不过这门手艺而今没什么用了，为师也不想你们涉入其中，因此一直没有提起过，今天既是大势所趋，为师也不得不说……”

原来鬼谷素来可通鬼神。

“为师知道你出事之后，便饮一碗阴汤下了地府，施展合纵连横之术，说服阎王……”

“师父您是怎生说的？”盖聂被卫庄喂了一口茶点，含糊不清地接了一句。

“……老子跟阎王说你要不把老子的小徒弟还回来，老子就去西天把斗战胜佛借来一棒再拆了你这破庙，顺道去玉帝那里告一状你三百年前调戏过瑶姬神女。”

盖聂愣住，咽下茶点，忍不住再问了一句，“然后呢？”

“阎王不服气，说行啊，有本事你徒弟能打得过我座下牛头马面，他爱去哪去哪。”

盖聂看了看卫庄。

“然后我就把那俩看门儿的揍了一顿。”卫庄满不在乎地说道，侧头在盖聂脑门上亲了一口。

盖聂脸上神情不变，眼神却已微微融化。

6.

之后还是顺着卫庄的愿去看了电影。

这种场合之下，如果影院里应景放个《人鬼情未了》，该多浪漫啊。卫庄感慨道。

可惜只有《倩女幽魂》。

卫庄搂着盖聂盯着大银幕直打哈欠，一只真鬼看电影里一群假鬼打来斗去，十分无聊。

盖聂有点别扭。

卫庄坚持要买情侣座，而盖聂不可能带着一只谁也看不见的鬼去检票，也不能一个人检两张票。所以在外人看来，这是一只单身汪抱着两杯可乐一桶爆米花独自进场独自坐在情侣包厢里坚强地看电影的悲催故事。

可喜可贺的是，单身汪长得惊为天人。

片子并不精彩，因而不住有人回头看他，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

盖聂尽量坐直上身，装作浑不在意地直视前方，实际上正被卫庄咬耳朵。

“师哥……”卫庄情话绵绵，说渴了，随手拿起汽水喝。

前排一个小姑娘偷偷回过头来张望，正赶上电影中主角爆大招，一时间满屏爆闪，恍若白昼的光线中一杯加冰的大可乐赫然悬浮在盖聂肩膀旁边的位置上。

盖聂整个人都绷紧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的眼神变得凝重。

四目相接，小姑娘羞涩一笑，目光无意识地掠过微微倾斜飘浮在虚空里的饮料杯子，并没过脑子，而是转回头坐在前排独自捧着脸嘤嘤嘤燃烧少女心。

“你把她看晕了。”卫庄继续咬耳朵。

盖聂无声地握住他的手。

于是后半场卫庄都很乖，没有再出幺蛾子。

一直到散场之后。

“那个……帅哥，能加个微信么？”小姑娘扯着裙角凑过来，低着头满脸羞红。

盖聂呆住。

事实上这还是他第一次独自出门，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以前身边总有卫庄护法，无论男女谁也不会闲得想要在卫庄眼皮子底下撩盖聂。

“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了。”盖聂还不知该如何回答，卫庄在一旁咬牙切齿地替他答了了一句。

因为本身不可视，又站在盖聂身边，没看着盖聂口型的人都会以为是他自己说的。

小姑娘诧然抬起头。

盖聂被卫庄弄得没有办法，只好在姑娘抬头的瞬间配合他装出一副“没错我就是这么冷漠这么傲娇”的表情，十分辛苦。

少女泪奔而去。

7.

回家的时候正赶上快递员在送信。盖聂松开和卫庄挽着的手，签收了信件。

卫庄却感受到另一种潜伏的东西。

盖聂也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疑惑地看了一眼卫庄。

“你先进门，我来解决。”卫庄说道。

在盖聂看不见的角落里，牛头马面跪伏在地，双手举过头顶，“拜见大爷！”

一抬头脸上全是被卫庄胖揍过后的痕迹。

“有事赶紧说。”卫庄心不在焉，盖聂给他留了门，他能听到对方在门口换了鞋子进屋里去拆信的动静。

“头儿说明儿个是十五，天庭可能会有人来查勤，请您不管怎么样都抽空回去一趟。”马面战战兢兢。

“知道了。”卫庄说完就走。

屋里盖聂已经看过了信，正坐在床上，表情不太好。

“还是送来了么？”卫庄叹了口气。

信是航空公司寄来的，他们在失事飞机的残骸附近找到了打包的旅客遗书，并按地址分别寄送出去。

卫庄的遗书自然是写给盖聂的。

盖聂轻声道，“那个时候……”

“我想不起来了，”卫庄打断他，“就一瞬间的事儿。”

盖聂明显不信。

“真的。”卫庄说，声音放柔了一点，“师哥，你累了，需要睡一会儿。”

对方固执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把外衣脱了，躺上去，我给你盖被子。”男人今天出奇地耐心，柔声劝道。

他想从盖聂手里拿走那封信，却被盖聂攥得死死的。

“不抢不抢。”卫庄翻了个白眼，“反正都是你的。”

盖聂侧身躺在床上，一双眸子安静地看着卫庄。变成鬼的卫庄并不需要休息，闲闲地坐在床边玩手机。

盖聂又看了一会儿，精神放松下来，终于闭上眼睡着了。手里依旧拿着那张纸。

卫庄把手机随便一扔，专注地看着盖聂。

他睡着的样子很好看。他们在一起同床共枕了很多年，但而今用失而复得的角度去欣赏，一切都宛若恩赐。

卫庄其实有点鄙视当时的自己，那个时候飞机颠簸得很厉害，身边的乘客惊慌失措大声尖叫，弄得他也有点慌，写收件人的时候字很丑，时间很短，来不及表达什么，只一笔画了个画儿。

盖聂微微动了一下，手指松开，纸页终于从手里飘落，被卫庄弯腰接住。

破损的纸片上用铅笔粗暴地戳了一颗大大的心。

“反正都是你的……”卫庄摩挲着画面，看了看盖聂熟睡的侧脸，情意低沉地又低声重复了一遍。